私章小說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2節母之子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奉母攜子在山東、河南、河北界一帶的曹州、衛輝、大名之間,東選西躲,一步一驚的湯祖契,在短短的三個月中,遭遇了一連串的沉重打擊。

殉節不久,老母不堪驚憂奔波,死在亡途中,一個弟弟死在歸德,所造一子,下落不明。兩個哥哥,一個陷在睢州。凶多吉少;還有一個死在衢州,留下十歲的弱女,孤苦無依,倘或不加聞問,此生怕就再無見面的子。

“雖是女孩子,到底是你伯父的骨血;湯家的人不多了,我要想法子去領回來。再說,女孩子又不比男孩;男孩還能自立,女孩落,將來不堪設想。”亂世弱女子,無以為生,如果不死,便多半會落入娼家;湯斌也覺得父親的顧慮是件很嚴重的事。

“爹!”他說“我去一趟。”

“衢州怎麼走,你知道嗎?一直深入仙霞嶺,近江西了。往返六千里路,談何容易?脫口就說了出來,見得你不誠不敬!”受了父親的責備,湯斌自己想一想,果然輕率;因而不敢再作聲。

“我想只有我們父子倆一路去。”湯祖契說“清兵已經南下;史閣部擁立了福王世子——一這位世子雖是頭號紈袴,不過經此巨創,也許有所作為。再說史閣部擁護他,當然是看得他有出息。我們看看去!”於是父子倆跋涉南下,雖然走得腳上起了水泡,到晚來只要有一席容身之地,湯祖契一定還要課子;。也只有聽得湯斌的琅琅背誦,侃侃講義,他才能忘掉道路離的苦楚。

到得南京一看,湯祖契的心,整個兒涼了!福王父子在洛陽的一切,他原是深切瞭解的,總以為老福王讓李自成“吃福祿酒”吃掉,小福王無論如何想起父親臠割生烹的慘絕人寰的死相,也會食不下咽。誰知不然!在馬士英、阮大鍁報擺佈之下,搞得烏煙瘴氣,光是朝朝演阮大鋮的“燕子箋”、“燈謎”;夜夜選秦淮女侍寢,就把湯祖契氣得覺都睡不著!

“這簡直成了禽獸世界,不可以一居!”湯祖契說“我們趕快走吧!到衡州去。”

“是!”湯斌很興奮地說“衙州是詩禮之鄉!”因為,孔子的南宗在衙州。

宋徽宗末年,金兵入侵,擄了徽、欽二帝北去;康王趙構,由於哲宗所廢的盂後的主持,接承大統,是為高宗。在建炎初年南渡,建都臨安;那時在曲的衍聖公,是孔子的第四十八代孫孔端友,他奉了子貢所手刻的孔子楷木像,扈從而南,定居在衢州。

高宗賜了衢州的官田,孔端友依照曲的規制,建立家廟;終南宋之世,一百六十餘年,衍聖公都由孔端友的子孫承襲。宋亡元興,不承認衢州孔家承襲衍聖公的資格;而且孔廟也毀在兵火之中,於是曲恢復了衍聖公府。衢州孔家則被稱為“孔子南宗”明代宋興,當然沒有再度更張,以南宗承襲衍聖公的必要;但衢州孔家的境遇,比較好得多了,永樂初年,重建孔廟;正德元年,將南宗的孔子第五十九代孫孔彥繩,授職為“五經博士”這是個世襲的職位,不須到國子監供職,專管衢州孔廟的祭祀。

正德十五年,衢州孔廟移建於衢州府城中的“西安縣學”;南宗孔家的門第,漸次興旺,湯祖契的哥哥,因為偶然的機緣,成了孔家的食客。因此,湯斌隨父到了行州,很容易地得到了瞻仰孔廟的機會。

寇的猖狂,福王的荒,馬阮的惡,江淮四鎮的跋扈,以及一路離中所看到、聽到的悲慘景象,使湯斌從極端痛苦中,得到一個領悟,這已不是改朝換代的亡國之痛;是禮樂消沉,人心崩潰,空前未有的亡天下的大危機!在衢州孔廟中,湯斌徘徊苦思,決定雙肩擔負起振興文教,挽救人心的重任。

往返奔波六千里,湯祖契終於帶著兒子和侄女兒重新回到家鄉,那已是第二年,也就是清朝順治二年的年底了。

衢州城內,一片荒涼;湯祖契訪尋終,才找到了家園的原址。父子倆一起動手,就斷垣殘壁間,草草搭起一座聊蔽風雨的茅棚,暫且安頓了下來。

重建家園的工作,相當艱難,但也相當順利;順利的是湯家一向待佃戶忠厚,而湯祖契的熱心、魄力,又是久為鄉里所信服的,所以聽說他們父子回鄉紛紛不期而集。但是“人多好做事,人少好吃飯”接著這番順利號召而來的,便是覓取糧食的艱困——大亂之後,所缺乏的一定是糧食、種子、農具和耕牛;這時唯有跋涉他鄉去設法買糧食;人多糧少,就只有束緊褲帶,半飢半飽。

湯斌少年時的境況優裕,但這幾年傷心慘目的生活,已經把他磨練成一個最能吃苦的人;起先是不忍之心,吃得太飽,會使他想起活活餓死在溝壑之中的老弱婦孺,反黨胃中不舒服。以後書讀得多了,便有這樣一個心得:“節用最關治道!”秦滅漢興,如果不是文帝的儉樸,何來以後的盛世?

“開元之治”媲美貞觀,只以玄宗不知節用,幾年工夫,就召來安史之亂。同時他也深深體察到,多少有抱負、才具的好官,原可以暢行其志,把自己的分內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處處妥貼,只以不知節用,在取予之間不謹,或則清譽有玷,受人扶制;或則一時收功,留下後患,特別是地方大僚,犯這個病的很多,像胡宗憲,能用俞猷、戚繼光平定東南沿海的倭亂,但起居奢華,擬於王侯,一方面造成奢靡的風氣;一方面又造成了賄賂的風氣,貽害無窮。看到了這一點,湯斌不須立志,自然而然地就能夠甘於藜藿。

湯家,很快地又顯得熱鬧了;湯斌娶了馬秀才的女兒,是個極賢德的子,婚後一年,生了兒子。依照族譜中的排行,湯斌這一輩用“文”字,下一輩用“水”字,湯祖契替長孫取名為湯溥。

湯斌的堂弟,也就是他那死在歸德的叔叔的兒子,落在曹州府,為一個鄙吝的土豪所收養。那土家知道湯祖契到處在打聽侄兒的下落,曾有話傳出來,不惜任何花費,但求尋著侄兒,因而把這個湯家的少年,視作奇貨;偽造了一張契約,說湯祖契的弟弟,是把侄兒子賣了給他的,數年衣食,所費不貲。這樣經過多次的談判,託人居間調解,湯祖契才能把侄子贖了回來,為他娶,同時還分了兩百畝田給他,希望他能撐起自己的門戶。

然後,湯祖契自己也續了弦;那是出於湯斌的勸諫。湯祖契雖是望五之年,身體卻異常健碩;但老來無伴,而且有些起居瑣事的侍奉,又非兒媳婦和侄女兒所能盡心,湯斌覺得父親應該有個伴,而他又是不主張納妾的,所以表示希望有一位繼母。

他的繼母姓軒,是個老小姐,嫁了湯祖契覺得相當稱心,因為那一雙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兒子兒媳,對她盡心盡禮,異常敬重。不久,軒夫人生了一個女兒,湯斌則又生了一個兒子;人丁興旺,而且上慈下孝,越發顯得一片發皇的氣象。

就在這儉樸安定的幾年中,湯斌在學問上已大有成就;他是個於書無所不窺的淵博之士,但他沒有陷溺在書城中,而且對那些成天鑽人書本里,不問世務的人,不以為然。

因為正心誠意的理學,往往於空談“平時袖手談心,臨危一死報君王”試問於世事何補?還有一班學者,以考據的態度,窮年兀兀,去分辨朱熹和陸九淵的異同,以及宋朝程、朱一派和明朝王陽明一派如何牴觸?於是門戶之見,頑固不化;信奉程、朱的,只要罵王陽明,就算是衛道之士。這種態度,在湯斌看來,本就不是有用的讀書人。

因此他有幾句話,成為當頭喝:“學者讀書,不務身體力行;專為先儒辨同異,亦是玩物喪志。”因此,他不薄程、朱,而更信服王陽明,因為王陽明是知行合一,能夠將他的讀書心得,經世致用的人。也因為如此,他不願做個隱士;同時他覺得必須應考人仕,只有通過這條途徑,他才有為生民造福的最大的機會。

於是在中了舉人以後,他在順治八年秋天進京,參加順治九年天的壬辰科會試,中了進士。從這年開始,恢復明朝的制度,從進士中揀選庶吉士——一這是專為造就第一等人才的辦法,大致起於明朝永樂年間,選取新進士中,才資英而年輕的,在文淵閣讀書,待遇非常優厚,由司禮監供給筆墨紙張;光祿寺預備早晚膳食;禮部供給蠟燭燈油及月俸;工部在皇城內東華門附近找一所寬敞的房子,以供住宿,皇帝時常到文淵閣親自出題‮試考‬,查看學業的進度。五天休沐一天,放假出宮;派太監及錦衣衛官員,隨行照料。

到了天順二年,定下規制,不是翰林出身不能當宰相;因此,被選為庶吉士的,號稱為“相儲”但庶吉士並非每科都選;最初是隔一秋選一次,以後或者三科並選,或者數科不選,甚至有九科不選的。

進士膺選為庶吉士,稱為“館選”人館就學,便稱“開館”館中有資深的翰林指導,名為“教習”三年學成“散館”;當然要經過一次‮試考‬,成績優良的,留在翰林院,謂之“留館”授職為編修或檢討,通稱為“翰林”其次則授職給事中或御史,是為“言官”清朝開國,在順治三年開科取士,以後又有四年、六年兩科,總計取中的進士已有一千一百人之多,而始終未選庶吉士;到了九年壬辰科試畢,便有人建議恢復,按照省分的大小遴選,直隸、江南、浙江大省,每省各選五人;河南算做中省,只選四人,湯斌就是四人之一。

在這三年中,湯斌如人寶山,只愁取之不盡;因為宮中所藏的書,無所不有,而有許多是外間所難得一見的“秘笈”同時,明朝歷代皇帝的實錄,及內外大臣的奏疏,亦有機會可以細讀。但苦於卷帙浩如煙海,唯有夜以繼,挑最要的口湧手鈔,苦讀不休。

三年散館,湯斌以成績優異,授職為國史院檢討,這時正是修明史之議,舊事重提之時。明史的創修,起於順治二年,但以奉旨纂修的大臣,都是投降滿清的“貳臣”;不但下筆為難,而且還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弊,有個最無恥的馮銓,甚至偷竊了最原始、最珍貴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