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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節母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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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銓是直隸琢州人,他是天啟年間萬惡太監魏忠賢的乾兒子。明朝亡於宦官,而魏忠賢則是罪魁禍首,馮銓又為魏忠賢的心腹,所以從天啟年間起,他就為正人君子所不齒。崇禎二年定“逆案”馮銓自然“榜上有名”得了杖責和徒刑的處分,准予捐贖為民。閒住了幾年,等清兵入關,他是最初投降的“貳臣”之一,以明朝的大學士授為清朝內宏文院大學士。順治二年,奉詔與洪承疇等人纂修明史。

隔代修史,最主要的憑藉,就是前朝的實錄和國史館的傳稿。國史館為前朝的大臣立傳,而實錄則為皇帝一生事蹟的記載;皇帝在世時,一言一行有“起居注”皇帝崩後,據起居注整理編纂,成為編年體的史料,就是實錄。國史館的傳搞不存,還可以據被傳者的家乘及其他野史來寫成傳記;而皇帝的實錄如果缺乏,就不知如何著筆了。

馮銓因為這個緣故,得以進入庋藏前朝實錄的“皇史囗”發現天啟年間的記載,對他非常不利;尤其是天啟四年—一這一年魏忠賢到涿州去進香,護衛的鐵騎如雲,蟒袍玉帶的大臣,陪待左右;警蹕傳呼,與皇帝出巡無異,而馮銓也就像“叩閽”似地,跪伏道旁,痛哭涕地陳訴,說他的父親馮盛明,當河南左佈政時,以讀職被彈劾,是“東林黨”的陷害。

以無錫東林書院為基礎的,敦品勵行之士所結合的一個集團,被人稱為“東林黨”正是魏忠賢所深惡痛絕的眼中釘;因而馮銓的陳訴,很容易打動他,將馮銓任用為東宮官屬的少詹事。其時“鐵漢”楊漣,一彈劾魏忠賢二十四款大罪;魏忠賢頗為恐慌,馮銓向他進言,教他不必顧忌,儘管用高壓手段,茶毒東林。因此,馮銓的罪惡,並不比其他“閹黨”巨擘,如崔呈秀等人來得輕,此已成當時的公論。馮銓怕天啟四年的記載,有公之於世的一天,便起了釜底薪的盜心,把這一年的實錄悄悄兒偷走了。

明朝末年的實錄,本來從天啟七年以後就不存的,現在更少了天啟四年這一年,因此纂修明史的工作,越發困難,馮銓等人奉詔從事,只是仿照通鑑的體裁,草草敷衍,略有幾本而已。這一部判明一代興亡得失的正史,還須從頭做起,而最要緊、最基本的工作,便是訪求天啟、崇禎兩朝的史料。

於是順治五年、八年,都曾有人上奏,建議以重金購求所缺明實錄的抄本、發佈政令及人事動態的“邸報”個人撰述的野史。同時要求各衙門,將有關政事的檔案,移送內閣。但是,效果不大,因為握有此項史料的人,或者心存忌諱,或者怕輕易被毀。在他們看,像馮銓這樣的人,本就不樂見有一部完整的明史;如果有了“貳臣”的原形畢,醜惡不堪,如何還能靦顏偷生?

事實上也是如此,由於貳臣的立場不正,要期望從他們手中出現一部明史,本就是妄想。湯斌早就看準了這一點,所以也早就有志於此。多少年以來,他就不斷將看到聽到的忠臣烈士、義夫節婦的可歌可泣的事蹟,忠實地記載著保存著,希望有一天能夠為他們表揚於天下,留芳於萬世。

對於纂明史的條件、方法,他當然也有一套看法,平也曾對長官談過;但是所有的長官都暗示他不必多事。於是得到一個可以向皇帝講話的機會,他自然不計個人的安危得失,毅然盡他的言責。

那時是順治十二年,跋扈的攝政王多爾衰死後,在滿洲貴族中引起的明爭暗鬥,尚未平息;而投降的貳臣,接續著使明朝加速崩潰的東林與閹黨的鬥爭,衍變為區域的“南北之爭”樹立門戶,勇於私鬥;而各省則盜賊蜂起,水旱災荒不絕,天資過人而樂於親近文士的十八歲的皇帝,決意整飭政風,恢復了明朝巡按御史的制度;樹立鐵牌,止宦官干政,同時下詔求直言:親政以來,五年於茲,焦心勞思,以求治理,望諸臣以嘉謹入告,匡救不逮。乃疆國未因,水旱頻仍,吏治墮汗,民生憔悴;保邦制治,其要莫門!諸王大臣皆親見祖宗創業艱難,豈無長策?而未有直陳得失者;豈朕聽之不聰,虛懷納諫有未盡歟?天下之大,機務之繁,責在一人,而失所輔導;朕雖不德,獨不念祖宗培養之澤乎?其抒忠藎,以朕懷!

過了幾天,更明文規定,京官七品以上,外官知府及副將以上“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隱。”皇帝有這樣的誠意,湯斌覺得自己不說話,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不許可的。

於是他寫了一道“敬陳史法”的奏疏,送了上去;奉旨發“所司大學士”擬議,因而惹得他的長官,大為不滿。

湯斌對修明史的見解,不是人云亦云的陳言,確有深入而不易為一般人所覺察的發現,他說,明朝的實錄,亦有未必可信的,如明成祖奪他侄子建文帝的天下,即有許多隱諱。其次,明朝二百七十餘年“英賢輩出”雖未做官,而懿行至,可為楷模,而這些人物在實錄及史館的傳稿中,是沒有記載的。複次,正史中除了皇帝的“紀”和皇后以下的“傳”以外,還有綜述天文、地理、職官、科學,以及兵刑、財賦、藝文的“志”;列陳諸侯宰相的“表”如果“不得其人,不歷其事,不能悉其本末原委”因此,他對修明史的辦法,歸納為八個字的宗旨:“立法宜嚴、取材貴備”;完備的史料,存在於民間“今時代不遠,故老猶存,遺書未燼”正該及時“開獻書之賞,下購求之全”搜求遺書,原是大家一直在談的,但從沒有人像湯斌般說得這麼切實。湯斌的用心,是要保存歷史的真相;而那般貳臣,最好淹沒真相,免得他們出乖醜,因此他的建議,成了逆耳之言,但道理上站得住,不好說什麼。

終於,他們抓到了他的“病”湯斌說:宋史修於元朝至正年間,特別傳述文天祥的忠;而在順治元、三年間,前明諸臣,也有“抗節不屈,臨危致命”的,這與叛逆不同“宜令纂修諸臣,勿事瞻顧,昭示綱常於世”這段話在湯斌就事論事,只為綱常名教著想,無意於語中帶刺,譏嘲什麼人;但在那些身受明朝重錄,而又靦顏事清,好官自為的大老來說,卻有刺心之痛,切骨之恨。

湯斌的官職是國史院檢討,所以“內三院”——-一宏文院、秘書院、國史院的大學士,都是他的長官;當然,真正的長官是國史院大學士。

那時的國史院大學士有兩個,一個名叫黨崇雅,陝西寶雞人,湯斌出生之前兩年,他就中了進士,在明朝的官做到戶部侍郎;人清後,老病侵尋,不大管事。

管事的另一個國史院大學士,在明朝也是個情郎;他是蘇州密邇的吳江人,名叫金之俊,字豈凡。李自成破京師時,他曾飽受凌辱;多爾袞入關,降了清朝。雖事二姓,卻與同時的貳臣,馮銓的無恥、劉正宗的忮刻、王永吉的猾,有所不同,總算是個有心人。有名的“十不從”就是他的創議。

據說當多爾袞招降明臣時,他曾提出一個條件,要答允他十件事,方肯投降。多爾衰找了他來,當面詢問;他所作的要求是保留一部分漢家的衣冠文物,概括為十從十不從:開宗明義第一款“男從女不從”男子薂敫發,女子仍舊梳原來的髮髻,不跟旗人婦女學梳“兩把兒頭”或者“燕尾”男子生前守清朝的法度,死後的喪儀,仍用明朝舊俗,這是“生從死不從”死既不從,則陰世的一切,自然跟陽世不一樣;做佛事超度,什麼“疏頭”、“路引”都從明朝的花樣,與清朝無涉,所以叫做“陽從陰不從”做官的,高坐堂皇,觀瞻所繫,自不能不穿朝珠補褂馬蹄袖的清朝官服,但隸役依!是明朝“紅黑帽”的打扮,這叫“官從隸不從”官宦從了,然而婚姻是一人一家之事,可以不從,所以新娘子鳳冠霞帔,儼然明朝命婦,這是“仕宦從婚姻不從”再有就是“老從少不從”孩子們百無忌,穿什麼都可以。至於“儒從而釋道不從”和“娼從而優伶不從”是遷就事實,因為僧衣道袍,由來已古;而戲臺上既然扮演的是前朝的故事,就必須用前朝的服飾。

最後兩款,關係清朝的開國規模“國號從官號不從”國號大清而官號仍舊是大明的六部九卿,總督巡撫;“役稅從文字語言不從”起先滿洲人說滿洲話,漢人用漢語,到後來連滿洲人也不能不用漢文,說漢語了。

這“十不從”又叫“十不降”算是金之俊不忘祖宗,但也幫了清朝的忙,得以懷柔漢人。也就因為如此,金之俊深得皇帝的信任。當他接到議的湯斌的奏議,到十分為難;因為他是個相當通達的人,不以為湯斌的建議是錯誤的,但是他是個會做官的人,覺得湯斌的建議,有些不合時宜。

於是只好付同官公議,別人都還好,只有馮銓氣急敗壞地說:“湯斌是什麼意思?莫非反抗大清朝,都算忠義?這不是鼓勵百姓造反嗎?”他扣下來的這頂“帽子”太大太重,誰也承受不起。因此有心為湯斌開脫的人,也不敢開口了。

“這是獎助抗逆!豈凡,”他指著金之俊說“應該奏請擬旨嚴飭。”由於馮銓的堅持,金之俊不能也不敢有何異議,就照他的主張定議。

“獎逆”的罪名非同小可,湯斌的同年同事,無不替他捏一把汗,勸他趁早設法疏通。

湯斌卻泰然得很。在擬那道“敬陳史法”的奏疏時,他已經把利害得失考慮過了;他所著重的只是反躬自問,所想講的話,是不是出於本心,還是為了應詔陳言,敷衍責;還是有而發,一時牢騷;還是名心本淨,動人耳目?夜靜更深之際,此心湛然,表裡澄澈,可以確定這些話是自己一定要講的。既然如此,安危禍福,在所不計;正與王陽明在龍場驛的心境相似。

那時皇帝住在南海子—一在永定門外之二十里,元朝名為“飛放泊”是豢飛禽走獸之處;至明朝永樂年間,大加擴充,圈地一百二十里,修建一道長一萬九千多丈的圍牆,中心是一座高六丈,直徑十九丈的高臺,題名“晾鷹臺”作為萸秋狩的講武之地。人清以後,在正北的大紅門內,修了一座新行宮;皇帝因為不廢騎,同時便於與文學侍從之臣講論經史,所以駐蹕南海子的時候極多。

他的文學侍從之臣,是前一年親自選定的,一共七個人,都是品學兼優的翰林。其中最受寵信的是方玄成,出身於安徽有名的世家;提起“桐城方家”海內無不敬仰,崇禎年間名震江南的“四公子”中,有個湖廣巡撫方孔炤的兒子方以智,就是他的宗族。

方玄成的父親叫方拱乾,天啟進士,在崇禎朝是東宮的講官。李自成破京城,他被寇抓住,後來設法脫身,逃到南京。那時南京正在鬧真假太子案,如果太子是真,福王就得讓位;因此馬士英和阮大鋮一開頭就打定了主意,這個太子假也是假,真也是假,非把他成假的不可。

當然,福王是無有不同意馬、阮的主張的,他把崇禎朝當翰林編修的劉正宗找了來說:“太子如果是真的,你們怎麼安排我?你們是從前的講官,應該仔細認清楚。”這個暗示,劉正宗完全明白,當時便表示會意。但劉正宗雖是翰林院編修,派充東宮講官,只因明朝不大重視皇子教育,他就從來不曾見過太子。所以在宮門會審時,只好多方設計套問;想問出他是不是穆宗的小女兒延慶公主駙馬王昺的侄孫王之明?

這個自稱太子的十八歲少年,真的就是王之明。但他年紀雖輕,言詞老辣非凡,問他是不是王之明,他厲聲答道:“你們何不說‘明之王’?”因為裝得極像,把所有會審的大官兒都唬住了。劉正宗無可奈何,只好老實跟馬士英報告,實在沒有見過太子,無法分辨真偽。

“那麼,”馬士英焦躁地說“總有人見過太子。我就不相信,這麼許多京官,就沒有人能識破真相!”

“只有一個。原任翰林院侍讀方拱乾為太子講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