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音訊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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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素好像想起什麼久遠的事,用緩和、溫柔的語調說:“遼西作戰我負了傷,組織上照顧我回趟家,沒曾想這一回去可開了眼界,就拿你家來說,從前過的什麼子,你心裡明白。我這回一看,你們家在咱屯那條小河邊蓋了兩間明窗瓦亮的房子,我一腳踏進你家門,那暖和勁就別提了。你家養了一百多隻鴨子,坐在炕頭上就看得見那雪白雪白的一大群鴨子在河水裡遊蕩。你還記得咱屯那塊荒地嗎?咱們小時候都管那裡叫‘陰曹地府’,不敢到那兒去。現在成了寶庫,都是你妹妹開拖拉機開出來的。你妹妹可真帶勁,頭上扎著大紅頭巾,那個麻利勁可跟你不一樣,就跟蘇聯第一名女拖拉機手叫什麼、什麼林娜的一模一樣。拖拉機在她手下跟馴兒馬一般,隆隆叫著,把黑油油的肥土都翻過來,老陽兒一曬,那土呀,油亮油亮,真是黑金子…”經嚴素這一描繪,牟
光心情也亮敞起來。嚴素趁機鄭重其事、一板一眼地說道:“你不是怕艱苦的人,這我知道。可是,這種事由不得人。你以為你什麼也不怕,可是你膩味了、煩惱了,這也是示弱。人情世態就是這麼個勁頭,你愈弱它就愈欺你。一開頭遇上山洪暴發,你還有股子猛勁,可架不住天長
久、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鈍刀子割
不好受啊!你跟嶽大壯的衝突只是爆發點,要不為什麼嶽大壯誇獎南方的話你想起來就那麼反
呢!”這話把牟
光點透了,他心裡認可,只是不吭聲。因為他一想起那回嶽大壯那無情無義的狠樣,他就覺得太傷害他的自尊心了。
“小子!我說你心
狹窄,你沒掂一掂你的分量。”
“啥分量?”
“你是老解放區的戰士。”
“要不是老解放區的戰士,我還不替他推炮呢!”
“替他,他是誰?難道袍不是你的?”嚴素這人口齒伶俐,話又入情入理,這一問就問得牟光啞口無言了。
嚴素又說:“你好好想一想吧!不過,打完這一仗,還是給老人寫封平安家信,且看你怎樣回話吧!”嚴素惦記著傷員病號們的事,就離開牟光,徑自往前走去。
雨還在稀稀拉拉地下,雲層薄了一些,天地也就顯得光亮了一點。嚴素看到一處山坡的松林前面,有一小群騎馬的人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部隊。嚴素一下認出秦副司令,鮮紅的土壤、黑的林木之間,他騎的那匹雪青馬特別顯眼。秦震披著雨衣,只在脖子下扣了一個扣,雨衣像斗篷一樣披散開來。雪青馬偶然舉一下前蹄,甩一下尾巴,秦震穩穩坐在鞍子上,他那雙並不大卻目光銳利的眼睛注視著每一個戰士。嚴素第一回看見秦震騎馬,心中不知怎麼
動起來。嚴素遠遠就向秦震招手,因為在這一剎那間,她想起南下火車上,他們的驟然相遇,她的請求,他的許諾…秦震笑
朝她點著頭,好像在說:“這不都實現了嗎?”同時也舉起手來向她招手,心頭又發出那樣的讚歎:“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女青年啊!”嚴素走過去之後不久,有兩個奇異的人形映入秦震的眼簾。他定睛看時,是一男一女,把一件雨衣蒙罩在頭上。秦震十分納悶,這是什麼人?不料那兩人早已看到他,而且徑直向他奔來,一下把雨衣揭去。啊,是他們,南下列車上那兩個青年。兩個人像從萬馬軍中驀地看見了親人,齊聲叫道:“秦副司令!我們也來了!”
“好,是真正的戰士了!你,哦,對,你叫黎明,你…你叫李天歌,你還作詩?你還唱歌嗎?”黎明跟李天歌見秦震記得如此之牢,心下十分快意。他們說:“我們現在是記者了。”
“不過,詩還要作,歌還是要唱嘛。你們看看,”秦震在馬上把手一揮,朝著山河大地,朝著洶湧人“有多少詩好寫,有多少歌好唱的呀!”四有一個人騎馬向秦震急馳而來,這是梁曙光,他
吁吁地喊著:“包圍了敵人——包圍了敵人!”這驟然而來的消息,使秦震興奮起來。他打了那麼多次仗,殲滅過那樣多的敵人,可是,這種消息每次到來,還使他全身振奮,意氣盎然。他兩腳跟一磕馬肚子,右手把緩繩輕輕一帶,雪青馬便靈活地轉過身子,揚開四蹄。——秦震第一個,梁曙光第二個,後面一條線一樣飛奔著幾個騎馬的人…他們沿著山樑向不太遠的長滿茂密黑松林的小山頂那兒跑去,它是這一帶唯一一處高地,可以縱覽全局。他們到達不久,陳文洪也騎著黑駿馬飛奔而來了。梁曙光立刻報告,連接兩份電報,本師一個營,從西面穿過無數密林和羊腸小道,
到撤退的敵兵團背後;與此同時,游擊隊也從東面湖沼地帶橫截住敵人。秦震、陳文洪、梁曙光都舉起望遠鏡在觀察。
從望遠鏡裡看得很清楚,離他們數里之遙是一片廣闊的陣地。有幾處村莊隱藏在茂密繁盛的竹木林裡,沒完全面的太陽透過稀薄的雲層撒下光亮,曲曲彎彎的藍
小河那面浮著淡淡的白霧。霧裡,竹木林裡,曠野上,都有敵人的兵馬,有的從這邊往那邊,有的從那邊往這邊,急遽地調動著。本來,在幾片
的場地上,一大批人疲於奔命,睡倒地下,不想再走,但是給幾個軍官驅趕著,利用丘陵的稜角搶修工事。令人可慮的是敵人炮兵竟搶在了我們前面,進入陣地,校正炮位。這一切說明敵方已經發現後路切斷,預
到兩把刀子已
將脅下,但對正面壓力尚無
確判斷,只是連忙設防、築壘,準備決戰。
陳文洪大大叉開兩腿站在那裡,回過頭,向秦震投出問詢的一瞥。
秦震覺到陳文洪全身洋溢著求戰的渴望。不過,他的神情是冷靜的,甚至冷峻的。
秦震只輕輕說了一句:“徹底消滅敵人!”就策馬緩緩穿過樹林走去,好像是說:“我不手,給你一個機會,讓你打一場勝仗!”上級的信任形成力量,增強了陳文洪的信心和信念,他立刻全心全意組織戰鬥。
塹壕、掩體,迅速修築起來。電話兵一下跑過高地,一下跑入窪谷,飛快地牽著黑的電話線,把整個從行進改變為攻擊的陣地的神經溝通起來,使它很快成為一個機動、靈活的作戰整體。被陳文洪派去給兵團前指建築工事的人回來了,說:“副司令騎馬視察整個前沿陣地去了,說回頭到師指揮所來,用不著另外修工事了。”陳文洪說:“那就在這給秦副司令修個堅固的掩蔽部吧!”陳文洪通過電話與團、營、連都直接通了話。恰在此時,發生了一個十分嚴重的情況,炮兵上不了陣地。陳文洪正聚
會神地視察、窺伺著敵人的變化,他聽了報告,頭也沒回:“上不來,難道等著敵人炮火消滅我們陣地不行?命令炮兵排除萬難,進入陣地,準備發
!”由於雨水和山洪的衝擊,山坡完全變成爛泥塘了,炮兵進入高地,遇到無法克服的困難。沉重的炮車深陷在泥濘中,前邊幾匹馬奮力拖拽,把挽繩繃得像弓弦一樣緊,而駕轅的馬卻撲倒在泥水中,發出哀鳴,炮車不但不能前進,而且往後面溜滑。炮兵們(這裡邊有一個就是嶽大壯)用肩膀頂住車輪,車輪還是一個勁向後滾。這時,一個參謀跑來傳達陳文洪的命令。
嶽大壯突然從人群中跳出來,這個靦腆的人變成火暴的人,他大聲喊叫:“我們抬也把炮抬上陣地!”只有戰爭,在戰爭的啟發下,凝聚起那麼多智慧與勇敢,只有戰爭,在戰神的脅迫下,才會做出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咔!”嶽大壯一刀砍斷了挽繩。
他們一群人竟把幾千斤重的大炮抬了起來。
正在進入陣地的牟光聽到雜亂的吆喝,猛回過頭來,看到這一情景,嶽大壯像一頭拓荒的老牛,奮盡全身之力,抬著大炮,兩腿顫抖,身體搖晃,頑強地一寸一寸向前移動,可是沉重的大炮終於又滾落在地下。牟
光心頭一燙,那裡的冰塊溶成暖
,他的臉孔漲紅了,他招了一下手,帶領全班,沿著壁陡的山坡衝下來。他們撒開兩腿飛跑,在半山
裡,他們吶喊著“炮兵兄弟,我們來了!”和炮兵會合。這波瀾震動了寧靜的空氣,於是陣地上出現了驚人的場面,許多步兵從塹壕裡跳出。一下子,熱鬧的人群擁聚在一起,這是多麼動人、多麼歡樂的場面啊!大自然給走向勝利的人們設置了障礙,可是,人們以堅韌的毅力戰勝大自然。一門一門橄欖綠
的大炮被人們抬起來了,一個班長模樣的人喊起號子“哎喲嘿,用力抬呀!哎喲嘿,向前走呀!
…
”幾百隻手,幾百只腳,凝成一個統一的整體,按著一個統一的意志、統一的節奏在努力奮戰,這種英勇而豪邁的壯舉震驚了全軍,鼓舞了全軍。
天空,那濛黯淡的天空,一下被砸碎了。陽光驟然投
下來,溼淥淥的紅土,鮮靈靈的綠草,特別是人們繃緊著、扭動著的赤
的脊背、肩膀、大腿,給陽光照耀得像塗了一層脂油似的晶光發亮。
當第一門炮抬到炮位上,整個陣地上像急風一樣掠過大笑和歡呼的聲音。
牟光向嶽大壯撲過去,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了。牟
光
動得半天才掙出一句話:“大壯兄弟!我對不起你呀!”
“不,是我,我想過,我不對!”牟光與嶽大壯由於從深沉痛苦中獲得解脫的歡樂而熱淚滂沱。周圍的步兵和炮兵也都擁抱起來。牟
光往高裡一蹦,將手一揮喊道;“炮兵萬歲!”立刻引起一陣轟響:“步兵萬歲!”這吶喊聲引起巡視整個戰場、騎馬回來的秦震的注意,他勒住馬,他笑了。這時,一個騎馬的參謀向他跑來報告:“師長請副司令進入指揮所!”他知道戰鬥就要打響了,他從容地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大踏步向師指揮所塹壕走去,走下塹壕之前,還特地站在圍牆上回顧了一遍。步兵迅速進入塹壕,無影無蹤了。炮隊的掩體整整齊齊排成一列,所有炮口緩緩升起,直指前方。剛才的紛繁、複雜的快樂,一下變成了單純、嚴肅的寧靜。陳文洪站在用裝了土的空彈藥箱壘起來的掩體裡,剪形瞭望鏡像一個巨大的圓規豎立在地下,陳文洪正在仔細觀察。見秦震進來,連忙向他報告。秦震聽完報告,揮了一下手說:“就這麼辦,我作觀察員!”於是把信任和信念一道
給陳文洪,他徑自走向一個彈藥箱坐下來,端起一個白搪瓷茶缸喝水。陳文洪經過仔細觀察、周密考慮,已經下定決心。這時,整個指揮所裡充滿了果決、堅毅、強勁的氣氛。陳文洪輕輕向作戰科長說:“讓各部隊報告!”每一部電話機有一個人守住,幾部電話機同時嗡嗡搖動電話機柄。而後,一個個向師長作出了肯定的回答:“準備就緒!”
“準備就緒!”
“準備就緒!”
…
這時,在陳文洪眉宇之間,除了信心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了。他望著手錶,秒針一下一下向一個決定的時刻躍進,——那是拼搏的時刻,那是所有力量組合成鐵與火的衝擊的時刻,也就是決定勝負的時刻。命令,是何等的威嚴呀!秦震、梁曙光、陳文洪都鵠立在那裡,仰起頭來,秦震輕輕對陳文洪說了一聲:“行動開始!”陳文洪立刻命令發出攻擊信號,然後,看見三顆紅信號彈忽悠悠升上高空。差不多在同一時刻,炮彈出膛“嗡嗡”響著劃空而過。敵人陣地上立刻出現了許多小小棉朵似的黑煙團。一剎那間,火光和黑煙一起爆炸。大地沉重地抖顫起來。戰爭是恐怖、震駭和死亡。但對掌握戰爭主動權的人來說,就像期待已久的事情一下赫然出現,每一場戰爭,都是一次創造,一次新生,從而喚起他們無法抑制的快
。隨著電話上的報告、報話機上的報告,陳文洪敞開衣襟,指揮戰鬥。雙方炮火
織起來,不過敵人的炮彈顯然是漫無目標、空空蕩蕩地哀鳴。而我們的炮隊在試
之後,立刻以強大火力控制一切,壓倒一切,毀滅一切。敵人陣地上的丘陵、窪谷、竹木、村舍都不見了,只剩下一派茫茫黑煙,然後突然變成一片火海。我們的陣地上也落下敵人的炮彈,升騰起幾股濃煙,瀰漫著硝煙氣味。炮兵部隊紛紛報告炮火命中情況。陳文洪從觀測和諦聽中判斷出我們已經壓制了敵人的炮火,他命令炮兵立即延伸
擊。這時,他突然
到,一件
動人心的事發生了,他一下甩掉手上的電話,一步跳出塹壕,他高高立在
牆上,他聽見敵人後方,緊張而劇烈的槍聲亂成一團,包圍圈合攏了。這對於他是最好的信息,敵人已經處於腹背夾擊的窘態。
“這一下子,我要甕中捉鱉,讓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是多麼振奮呀!一轉身跳下塹壕,由於他腳步的帶動,牆上滾下一大堆泥塊,他一步搶到電話機旁,立刻搖通電話,命令以六連為尖刀,從敵人的一處結合部(那條在陽光下閃亮的彎彎曲曲的小河那兒)發動猛攻,穿
進去,分割敵人。隨著他的命令的下達,漫山遍野響起嘹亮的號聲,就如同在音樂堂中聽
響樂。忽然,所有樂聲停止,只聽見小號在清亮地響著、響著。他從望遠鏡裡看到,先頭連的戰士在彎
飛奔,有的撲倒又躍起來,有的倒下就不動了。不久,他們投入滾滾的硝煙,硝煙像烏雲一樣,給風吹得向一個方向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