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音訊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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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洪這一次沒有帶領部隊衝鋒,只立在指揮所裡,通過報話機和突擊營緊密聯繫。
“天山!天山!夭山回話,你們到達哪裡?
…
遇到敵人碉堡火力攔擊,…怎麼?怎麼?停滯不前?”陳文洪擰著盾頭,瞪大兩眼,喝道:“立刻集中火力,掃清道路!”從報話機裡傳來集束手榴彈轟隆隆的爆炸聲。
“什麼?天山!你說話,天山!”報話員移向陳文洪:“營長要直接向你報告!”陳文洪接過傳聲筒大聲喊道:“我是陳文洪,我是陳文洪,你報告吧!什麼?捅進敵人指揮部?好呀!狠狠地搗爛它!”秦震到異常地疲乏,好像從襄陽、樊城出動以來,所積累的一切緊張、勞累,都在這一刻間凝聚起來,壓在頭上、身上,他
到全身像有無數
繩索緊緊捆綁著。他太乏了!他太乏了!所以他坐在彈藥箱上,端著一缸熱開水在慢慢喝,只默默觀察著。他為陳文洪的從容不迫、鎮定自若而
到莫大欣
;同時,他也覺得陳文洪全身好像都在說:“我要打一個漂亮仗,打完了,你再處分我吧!”秦震想道:“他的報告是他覺悟的表現,他從魯莽猛撞中覺悟過來了!”陳文洪這樣迅速
取了教訓,總結了經驗,秦震
到無限的寬
。他想說句話,可是,疲乏壓倒他,他覺得全身腫脹、癱軟。不過,陳文洪最後的話聲驚醒了他,他猛地站起來,想立刻奔過去。不行,頭重腳輕,他只好勉強抑制自己,緩緩踱過去問:“這一刀戳中了心臟?”
“看樣子是擊中了要害。”秦震兩眼炯炯發亮,像熊熊燃燒的蠟燭,熠熠閃爍。他立刻對陳文洪說:“是指揮部?要抓活的!”陳文洪剛轉過身去傳達命令。正在這一瞬間,他突然又聽到報話機裡有聲音,他一聽,臉變了:“你再說一遍,抓到了敵人少將司令?你再說一遍…少將司令…”秦震
到狂喜,他向報話機前走,想直接通話。但是心臟病患者,最怕猝然的焦急或猝然的狂歡。他覺得身子好像一下飄浮起來,而後心臟一陣劇烈的刺痛,他臉
蒼白,一下倒在身旁幾個人的懷中。
決定最後勝利的時間到來了。
陳文洪一看秦震那情景,像有一支箭刺在心上。他望望梁曙光,梁曙光也正在望他,他忽地直身子:“政委!副司令
給你了!”他立刻帶領指揮所的人們跳出塹壕,向火線狂奔而去。
五秦震的心臟病再次發作,使梁曙光到無窮的憂慮。
醫療隊的負責人帶著嚴素來了。嚴素是秦震上一次犯病時的主治醫生,比較悉秦震的病情。經過輸氧和服藥,心絞痛漸漸緩解了。秦震急於投入戰鬥,但從醫學上來講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梁曙光勸說秦震先休息一下,然後走到掩體外和嚴素商議。
嚴素堅持往下送。梁曙光說:“老頭是絕對不肯的。”醫療隊負責人當機立斷:“不動!”他認為對心臟病患者不要過分強制,以免引起病人煩躁、焦急,反而使病情惡化。他認為在這個時候最好是靜臥不動,接受治療。嚴素則不以為然地說:“不到一個月時間,發作兩次,這是危險信號。”梁曙光說:“你一定堅持,得他大發雷霆,後果更壞。我們能不能找尋一個折衷的方案呢?”嚴素機靈地兩眼一亮說:“上擔架…”梁曙光微微點頭:“這倒是個辦法。這麼辦,你們先別出面,我進去說服說服他。”梁曙光轉過一段塹壕走進掩體。
秦震一見他就說:“夥計,收拾攤子,前進吧!”說著就想站起身。但兩腿綿軟,不隨人意。梁曙光乘機叫了一聲:“司令員!”可又把下面的話咽回去了。秦震說:“有話就說,何必這麼吐吐。”梁曙光挨在秦震身邊坐下,緩緩說道:“副司令!你不常常告誡我們要講科學嗎!”
“我什麼時候叫你們違背科學?”
“那就好辦了。醫療隊長和嚴醫生仔細研究了你的病情,認為:第一,不能走路,也不能騎馬;第二,你得送野戰醫院…”秦震把手上的茶缸砰地放在彈藥箱上,兩眼一瞪:“你讓我南下作戰半途而廢嗎?這萬萬不可能。”說著把脖頸一扭。
梁曙光連忙緩和局勢:“我倒是建議您坐擔架…”
“你讓我睡在擔架上指揮?”嚴素一腳踏進來,出一副毫不妥協的神態說“我看還是進醫院!”這一來,把秦震嚇住了。他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張大兩眼,看看從梁曙光、醫療隊長、嚴醫生那裡都得不到支持,只好順從地上了擔架,小陳將一條美國軍用
毯疊成三折墊在擔架上,而後,幾個人扶住秦震在擔架上躺下來,秦震發愁地望了望擔架兵:“你們應該去抬傷員…”嚴素立刻嚴肅地說:“病員也得抬,走吧!”秦震原打算磨一段時間,就想法下去,誰知醫療隊長早料到他這一手,專派嚴素這個“嚴”醫生緊跟著他。他們這一小隊人沿著剛才打得火熱、現在卻冷冷清清的戰場走過。
秦震朝梁曙光微微一笑說:“這一仗,陳文洪該解氣了!”
“副司令!這幾天他的心境夠苦的。”
“我知道,我怎麼不知道呢,你發覺沒有,對他來講,最重要的是打一個大勝仗。否則,他會永遠後悔,永遠責備自己的。”在顫悠悠的擔架上,秦震沉默了很久。然後對梁曙光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緊跟前,跟他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曙光,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像一面鏡子,從陳文洪跟白潔的關係上也照出我的弱點。在延安的時候,我是上級,我有權力徹底切斷他們的關係。要是那樣,陳文洪現在也就沒有什麼痛苦了。可是,我軟弱了,我妥協了。唉,這是命運吧?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相信命運嗎?不過我想,在茫茫革命生涯中,哪裡能夠沒有悲歡離合?問題是它引起的是什麼?是晴還是陰,是希望還是失望。用這把尺子來衡量文洪和白潔的愛情,多少年,生離死別,歲月考驗了他們的忠貞。我認為他們的愛情是符合於革命的崇高目的的…”
“曙光!也許在這一點上我應該自責,在草壩子上營那個夜晚,我考慮了好多人生的問題,後來在搭橋搶渡那一夜,我的良心又受了沉重的責罰。我想的這些也許可以叫哲學問題吧!
…
不過,我沒有及時把我想的,好好跟你們說一說…你不覺得嗎?一個人過去的遭遇,往往會再一次出現,不過歷史時期不同了,它的含意也不同了。我看到了這一點,可是我沒抓住這一點。我在關鍵時刻沒有很好引導我的部下,陳文洪那辣子脾氣就來了個大爆發…是的,作為前線最高指揮官,我應該自責呀!曙光!我希望你瞭解我的心情。有一天,我要跟文洪…也許還有白潔說說,幸福是個美好的字眼,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歷史要求我們付出更大的犧牲,那又怎麼辦呢?我們都是為了實現一個崇高理想才走到一起來的。崇高的理想永遠在我們的前面,為了抓住它,實現它,我們得吃盡人間的苦,受盡人間的罪,我們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要付出無數代人的生命才能接近它…理想永遠是光輝的。不過,光輝是未來的事,我們的任務,就是肩住歷史的閘門,放地獄中人奔湧出去…”人們常說,一個人在病痛中說的話往往是最真摯的。
梁曙光此時此刻更加明瞭,秦震的病痛說明南下以來,為了戰勝困難,取得勝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價。秦震好像疲乏了,難道他把他思考的都說完了嗎?沒有,當然沒有。可是他閉上兩眼,他沉默了下來,很久很久沒有出聲。梁曙光同嚴素急遽地相互一瞥,嚴素用手指去切秦震的脈搏。秦震變得那樣平靜、安詳,過了好一陣,忽然張開眼,看了看嚴素,看見她身上血漬斑斑——是的,不久以前,她還拼著自己的命,在綁紮所裡搶救傷員。秦震把梁曙光拉近自己,將嘴貼近梁曙光的耳朵上說:“一個多麼勇敢的姑娘!”而後他泰然地合上兩眼,像沉沉入睡一樣,他的病情在這以後一段時間裡漸漸穩定下來。
繁星在天。大野裡傳來夢幻一般的仲夏夜的樂曲。從稻田裡傳來蛙鳴,從草棵裡傳來蟲,魚在水面上的喋喋聲,
珠從樹葉上滴落的聲音,這一切隱密而微妙的聲音,像一抹淡淡微雲在悠悠飄蕩。兵團前線指揮部在一座被炮火摧毀的村舍旁邊搭起帳篷。警衛員小陳用四
小線繩拉開四角,吊起美國蚊帳。秦震朦朦朧朧繼續沉睡著。像每一個心臟病發作的人一樣,他特別需要安靜地睡眠,他睡
了,發出舒暢的鼾聲。這鼾聲於是也變成仲夏夜樂曲中一種柔和的顫音,和所有聲音
合在一起,起伏、盪漾。
六嚴素守在秦震身旁,她為了他偶然發出的一陣陣急促的息而焦灼,為了他進入酣睡狀態而高興。
下半夜,不知是什麼時間,帳篷外一陣沉重的咚咚腳步聲把秦震驚醒。糊糊的嚴素也驚醒過來。她深怪來人魯莽,馬上要嚴厲制止。卻聽到梁曙光在那裡同人悄悄談話,秦震也已經發問:“有情況嗎?”
“是天柱來了。”
“趕快叫他到我這裡來!”嚴素不依:“副司令,你還是…”
“這事例外,嚴醫生!”一盞捻小了燈的小馬燈,昏暗的光線照出梁天柱龐大的身軀。從在武漢見到他以後,秦震就喜歡這個
幹而又勇猛的漢子。經過酣眠之後,他似乎霍然而愈。他問:“游擊隊會師了?”
“在火線上會師,很多游擊隊員都哭了。”梁天柱用幾句簡括明瞭的語言,敘述會師情況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說:“地下黨讓我送來一封機要信件。”秦震接過信,梁曙光取下馬燈,舉在頭上為他照明:$r%黛娜已被敵特押往沅陵方向,詳情待查。$r%本來還牽住一條線,現在一切都音訊杳然了…
這是又一次失望,又一次刺,又一次打擊嗎?
不,秦震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突然而來的噩運。
是由於刺痛太多而麻木不仁,不再覺得那尖厲的疼痛了嗎?那倒不是,他在跟梁曙光說出了對人生的思考之後,如同從霄漢上俯視人間,他的靈魂升得更高,一切看得更透徹、更遼闊了。
他給梁曙光看了信並說:“如實告訴陳文洪,我相信他承擔得起。”隨即把信摺疊起來,裝在口袋裡,緩緩地說:“天柱休息一下吧!曙光!我想再睡一睡。”他們出去之後,他兩眼淡然望著帳篷頂,他什麼也沒有想,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然後,他睡了,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他要梁曙光把俘虜的敵人少將司令官帶到這兒來。
嚴素按住他,不讓他起來,他卻不客氣地推開了她的手說:“我沒給他打倒,我不能躺著見他,我要站著見他!”他隱隱地想道:“哈,真巧,又是一個少將!”他想起一九四六年在北京飯店和國民黨那個少將面對面的事。那人說“松花江的風雪很凍人呀!”
“不,我倒怕人民的血淚將會淹沒你們!”——那是火花迸發爆的一剎那“現在,勝敗已成定局,我是勝方的司令官,對他還有什麼厭惡?還有什麼仇恨?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倒要器量大些,我要見一見他。”此刻,他並沒有獵人欣賞捕獲物時的心情,他只想尋找一個歷史的必然結論。
當那個少將司令官被帶來時,他心裡卻忍不住笑了:“這是堂堂的司令官…少將嗎?”這個少將換了骯髒破爛的士兵服裝,胳膊長,袖子
短,一副寒傖相。他是清點俘虜時被查出來的,他自己的士兵當面揭
了他。秦震心裡掠過兩字“駝——鳥!”你看,他那養尊處優
得鮮光肥胖的身子,哪裡像一個士兵呢!
現在,他站在那裡,倒想裝得堂皇一點,氣派一點,但他那發白的嘴卻在哆嗦。
坐在擔架上的秦震,坦然地做了一個手勢:“請坐!”這個少將心神不定,手足失措,頹然跌坐在一隻空彈藥箱上。
秦震思索著,想起一句話。好像是馬克思在哪裡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往往都出現兩次。不過,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喜劇出現。這話說得多好呀!
…
想到此處,秦震不想多說什麼了,他突然問:“你會下棋嗎?”那人猛地一怔,膛然不知所云。
於是,秦震揮一揮手說:“請吧!”當這個少將司令官被帶走以後,秦震冷冷一笑,說了四個字:“稀鬆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