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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餘自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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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各位賞光,蒙各位抬舉,我下廚,獻個醜,請各位見笑。”

“那好,難得餘老闆有這樣的好意,這一回,壽星自己來點菜吧。”很儒雅的那位十分振奮。

“要得。”一個四川口音的軍官應聲說“先來個‘炮打響牙城’。”餘自悅老子睜大眼睛看著那位四川口音者,等著下文。等了一會,見那個人也在看著他,才意識到那個人剛才報的是菜名:“長官剛才點的是…”

“炮打響牙城。”四川口音很鏗鏘有力地又說了一遍。

“…”餘自悅老子用力嚥了一口。

“怎麼?”

“…能、能不能、請、請教一下呢?”餘自悅老子鼻子開始發亮。

“請教?”四川口音尖聲笑起來“我要的這道菜,在我們四川可是家常菜喲。你這裡到底是啥子名菜館麼?莫非我們走錯了地方?”說著他很失望地看看同僚,指住那個儒雅的軍官說:“你帶的啥子路麼?”那個軍官緩緩站起來:“餘老闆,你們潯陽樓門面上寫的可是‘笑納東南西北客’的啊。在這九江城裡,敢說八大菜系都來得一手的不就是你們潯陽樓麼?”說話之間,先前一壺滾水似的潯陽樓已經寂靜如廟宇。食客們都屏了聲息,來觀候這場官司如何著落。那年頭,自己帶只死蒼蠅來在菜裡,然後同店主鬧事的並不少見,但那多是潑皮地痞所為。今天的這幾位都是堂而皇之的人,他們的要求也都是正當的,並不是尋釁。

餘自悅老子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汗劈頭淋下。

“既然如此,餘老闆,我們不難為你了。”很儒雅的那位向同來的幾位拱了拱手“今天是兄弟冒失了。很對不往諸位,走吧。”

“不不,請留步…”餘自悅老子囁囁嚅嚅地嘟噥。

那時候餘自悅的祖母還在。她渾身抖得篩糠一般站在旁邊看了半天,此刻竟顫巍巍地幾乎要跪下去。事情是無論如何無可挽回的了。幾位軍官很莊重地整了衣帽,很莊重地魚貫離開了桌子。那位很儒雅的軍官走在最後。經過餘自悅老子身邊的時候,在他身邊很輕、卻讓周圍的人都聽得見地說:“潯陽樓怕是要敗在你手上了吧。”餘自悅老子是個極要面子的人。第二天就摘了牌匾,接著就拍賣店面。

“炮打響牙城”一炮就轟塌了矗立了幾十年的潯陽樓。

來接手的是後來的“綠楊村”老闆陸傳賢。

二陸傳賢原是餘自悅祖父的徒弟。論起來,是餘自悅老子的師兄弟。

那時候有兩種學徒:一種是“容師學徒”徒弟從屬的是老闆而不是師傅,師傅離店,學徒並不隨從,別人認的也只是招牌,稱作“某某店的徒弟”;一種是一敬師學徒一,徒弟從屬的是師傅而不是老闆,師傅受僱,被辭或告退,徒弟隨之去留,一股稱作“某某師傅的徒弟”敬師學徒拜師的頭一年,賺的工錢全部歸師傅,第二年才能得到一小部分,第三年得一股。三年滿師後即可依身價出賣,哪家店要僱,並出的工錢高,可以離師去受僱。自然也有講情義的,哪裡也不去,一直跟著師傅。

陸傳賢在潯陽樓跟餘自悅祖父當敬師學徒的時候,餘家待他極厚。潯陽樓鼎盛殷實,手頭本來就比別家要寬綽得多。店員分“外償”(小費),別家最好的七天一份,潯陽樓則是五天一份,一般每份都有四五塊銀元。(潯陽樓店大,來的多是貴客,給的外償也多。)陸傳賢在廚房裡學徒,起先做的自然是下手。但是客人以酒煙錢、燒火錢、牙祭錢等名目送來的紅包,他跟其他師傅一樣得份。他嘴甜,手腳勤快,很得師傅歡喜。另外——餘自悅祖父看出,陸家怕不是等閒之輩,有朝一,在這小小潯陽城,是一定要非同小可的。他確切曉得,陸家一直在暗裡做著煙土生意。潯陽樓差不多等於潯陽城的中樞,潯陽城裡的什麼事這裡不知道。

陸傳賢三年滿師後即拜別師傅,離了潯陽樓,並且果然不久就另起了爐灶,立了門戶。

餘自悅祖父在的時候,兩家的走往還十分之密。陸傳賢人前人後把師傅吊在口上。逢年過節,便早早用轎子把師傅接過去坐上首。

陸傳賢開的“綠楊村”一起手店面就極軒昂,整個九江城裡,除了潯陽樓,再沒有一家高過它的屋脊。然而派頭歸派頭,綠楊村除了一副暴發戶的盛氣,其名聲同潯陽樓還是決不能相比的。無論是場面上的際還是店堂的功夫,陸傳賢也還少不了潯陽樓的提攜指點。

餘自悅祖父謝世之後,兩家才漸疏遠。陸家的氣勢眼見得像發酵一樣一天天膨脹。綠楊村之外,陸傳賢的其他幾個兄弟分別開了布莊、南貨行、洋貨行。陸家的喉嚨,在這個小小城裡是益地響起來。漸漸傳出風聲,他們想把西門口一帶的房產成片買下。這其中並沒有排除潯陽樓。

陸家人自己倒是沒有公開發表聲明。陸傳賢每見餘自悅老子,還是一師兄,師兄”的連喊不已,鞠躬如也。

潯陽樓摘下牌匾不久,餘自悅老子就打探明白,那夥丘八中很儒雅的那一個,是陸傳賢一個遠房姑姑的兒子,陸傳賢喊作“老表”事情是再明白不過的了。餘自悅老子後悔子太急,卻也來不及了。於是羞憤加,病了好長時間才爬起來。等爬起來時,先前一個壯壯實實的漢子,已經成了一個耳聾眼花,髮花白的老頭了。

拍賣了潯陽樓後,他們遷到了九華門。地方雖然偏了些,卻也是一個人貨集散的碼頭。門面小了,也不再叫潯陽樓,改名九華飯莊,但食客們是曉得好歹的。畢竟烹飪世家,名揚遐邇,就是想躲也躲不掉。

餘自悅老子閉了潯陽樓,隨即就辭了當地餐館業同行工會會長的職。不過同行們十分仁義,一直到他辭世才重排座次。依實力,依輩份,綠楊村老闆陸傳賢坐了頭把椅。九華飯莊少老闆餘自悅排行第二,為副會長。二十出頭的餘自悅堅辭不受,陸傳賢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十分懇切地說:“侄子看來是不服師叔了,罷罷,那就還是你坐上首吧,我來給你做下手。”他這樣說,餘自悅倒不好不受了。

但是餘自悅心裡明白,一山難容二虎,同行本是冤家,陸傳賢這樣的人,哪裡會輕易放過他。

三解放軍進九江城是在五月。四月間久雨不住,山洪陡下,九江城的內湖內河都氾濫。長江水位猛漲。水勢雖非罕見,但當時臨江沒有堤防,最鬧熱的西門口仍舊馬路上撐船。地勢低窪的九華門一帶,水更是從窗戶出。凡煙火店鋪都開不得業,灶沒在水面以下,鍋都吊起來了。

上半夜,餘自悅被叫店的聲音喚醒。

“餘掌櫃在嗎?”是北方口音。

“哪個啊?”閣樓上的餘自悅聽了好久,才不情願地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