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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縣裡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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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幹事、現任四幹會材料組長之外,組成材料組的這幾位從下屬單位臨時的筆桿子誰也沒進過這間會議室。每年類似的報告是由縣委、縣政府的秘書班子寫的,今年因為要求特別高(縣委書記說一定要寫出一個四幹會歷史上最有水平的報告),才了他們。他們是全縣筆桿子中的佼佼者,只是因為政治條件都不太理想,不適合在黨政部門做秘書工作。當年寫三百例也是這種情況。現在,除了材料組長大大咧咧地一進來就陷在沙發裡外,其他的人面對蒙著一塵不染、一條折也看不見的檯布的橢圓形會議桌,面對會議桌周圍一圈上了白漆的藤椅,和環牆一週的沙發,都有些侷促,覺得手腳沒處放。

縣委書記緩緩地走進來。再忙,他都是這副沉穩的樣子,說:“讓你們等久了,坐嘛。”等大家紛紛坐定之後,縣委書記又接著問:“知道為什麼請你們來吧!”他眼睛看著材料組長。

“跟他們講過了。”材料組長隨隨便便地從沙發上欠起身子。他有點恃才。曾經有過一個時候,他比縣委書記更有希望。只是吃了老婆的虧。那年,準備提拔他擔任縣委秘書室主任,他正開始同現在的老婆打得火熱。上級找他談話,讓他在政治前途和個人問題上作慎重選擇——他老婆是偽縣長的女兒——他卻選擇了後者。這才輪到當時跟他同在縣委秘書室當一般幹部的縣委書記上去。

“那好。我先說說我的意見,文章還靠你們寫。”縣委書記接著談了他對報告的設想。全文分幾個大部分,每一部分分出幾點;每一點分出幾層,等等。極其詳盡、完整。

“很好,很好。”還沒有把縣委書記的意見記錄完,材料組長就叫起來“報告出來一半了。”

“莫瞎叫。”縣委書記橫了他一眼“我只是搭個架子,行不行你們還可以推敲。請你們來,就是讓你們都動動腦筋的。這方面,你們是行家。”

“你自己就是行家。”材料組長堅持不懈地恭維說。

“我算什麼行家,曉得一點路子就是。”縣委書記還是板著臉。不過,心裡頭並不覺得材料組長的話是什麼奉承,因為說的基本上是事實。他以前在秘書室寫過無數各類報告,於此道是很的。

“當然,那不足為訓,”他說“應該向國家水平看齊。”那些中央大筆桿子把領導人的談話記錄下來,就能整理成政策條文,邏輯極其嚴密,而文字又活得很。

要求這樣高,大家深受鼓舞。這等於把他們同國家水平等量齊觀。幾個從學校和文化單位來的才子十分動,很有些士為知己者死的壯烈情懷。

剩下來的便是憂慮,擔心辜負了縣委領導的信任。只有材料組長擺出一副諸葛亮草船借箭的架勢,一百二十個不在乎。聽完縣委書記意見後,離下班還有一個多鐘頭,本來是可以議一議,甚至分分工的。但材料組長讓各人回去,安心休息,明天上午再集中。文章千古事,急不得的。早急三年,孫子都生出來了。

材料組長有成竹。第二天材料組的人到齊之後,他給每個人分發了一張報紙,分別是好幾個省的黨報,都用整版整版的篇幅登載著那個省的主要領導同志在全省學大寨大會上的報告。報告的要點事先都用紅筆劃出來了。

“先看一看。看要點就行。看完了,我們的報告就出來一半了。”材料組長把昨天恭維縣委書記的話重複了一遍。

大家狐疑地看看他,然後低頭潛心研究手上的報紙。然後紛紛舉頭,若有所思。儘管省份不同,報告人不同,那些報告的要點大致都是相同的。而所有這些相同的要點又都好像早就在哪裡見過。他們趕緊拿出筆記本,翻到昨天記錄的縣委書記的意見。這才明白了縣委書記那些意見的淵源。縣委書記更高明的地方是集了所有那些報紙要點的大成。

“怎麼樣,我說得不錯吧。大小標題是書記定的,敘述就照這報上的。舉例的地方只要改個地名、人名就行了,當然,我們還是有許多工作要做的。比方各種數字,就不好照人家的抄。”材料組長指揮若定。誰負責去統計有關數字;誰負責剪刀、糨糊;誰負責謄寫。他管總的——怎樣剪貼,哪些話把剪貼之間的不連貫變連貫。

材料組長乾得很緊張,很艱苦。宣傳組辦公室的燈光連著亮了好幾個通宵。

他們是在麻將。報告的初稿早就寫好了。材料組長不肯送審。

“送早了,百分之百是要返工的。讓你返工是領導的責任。什麼意見沒有,領導也就不是領導了。”不過,他們還是打了一個正經的夜班。

縣委書記一直忙得不亦樂乎。到報告初稿送審的當天下午才有時間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看。看完了,他讓縣委辦公室打電話通知材料組的幾位秀才,晚上仍到常委會議室集中,把報告再扣一扣,他親自參加。

所謂“扣”就是通過集體討論方式,給報告潤。一人念,其他人聽,某一句應刪去幾個字,某一段需加進幾個字,邊念邊聽邊改,當場定下來。這是報告起草的最後一道工序。不論對初稿滿意還是不滿意,都必須進行的。

離作報告還剩一天時間了。報告定稿後,還要用一天時間打字、印刷、裝訂。因此必須打夜作。

這道工序進展很慢。報告跟這個長長的冬夜一樣長。半夜以後,才剛剛扣完一半。多數人的脊往漸漸支撐不住身子,開始在沙發上歪下去。到後來,橢圓形會議桌邊上只剩了三個人。

三個人中,最辛苦的是一個從縣城中心小學來的老師。他是教語文的,念起文章來抑揚頓挫,很清楚。所以一開始就指定他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見在原稿上作改動。他一直正襟危坐,一副深知重任在肩的樣子;另一個專心致志的是縣委書記。他眯著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身子靠緊椅背,不斷地向後拗著椅腿。拗著拗著,忽然往前一撲,對正念著的小學老師喊一聲:“行了。”然後說出修改意見,然後又重新眯起眼睛,拗起椅腿。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連一個標點也不放過。他是下了決心要為伊消得人推停的;只可憐苦了材料組長。這幾天,他打牌的手氣一直不好。抓了半天牌也定不了口。好不容易抓一手清些的牌,算一算又是個小和子。於是狠狠心,想等個自摸翻番,卻又被別人搶和了。因此很覺晦氣,卻不能不陪著。他對縣委書記的嚴謹很不以為然。這個報告是多少筆桿子智慧的結晶,犯得著這樣扣麼?但他只能腹誹。到後來,連腹誹的勁也沒有了。眼睛皮子用手指掰也掰不開。頭一下一下像雞似的向下啄著,忽然一下啄在茶碗上,把滿滿一杯雲霧茶撞翻了。

縣委書記剛好在這時說了一句話:“這個地方要想法子轉一下。”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鄉音,把“轉”說成了“短”

“什麼,還短了?”材料組長叫起來,一大半是為了掩飾自己打翻茶碗的窘態。

“轉。”縣委書記白了他一眼,加重語氣強調了一下,但聽起來依然是“短”報告已經扣到了最後一部分。初稿這一部分的導語大意是“要把沖天的雄心壯志同紮實的科學態度結合起來…”云云。縣委書記嫌有些生硬,要求最好有一兩句很闢、很生動、很形象的話來過渡。

“大家都想想。”他環顧了一下那些被材料組長撞翻茶碗驚醒過來的人們,起身走出會議室。接著,會議室斜對面的衛生間裡,響起體在便池的瓷壁上濺落的響聲。然後是一陣令人莫名其妙的靜默。大家以為他走了,正想起身去看究竟,他卻帶著一股淡淡的阿莫尼亞味返回到會議室,臉上的神很興奮:“我想到這麼一句話,你們看好不好…‘學大寨要像蚯蚓一樣埋頭苦幹,而不能像麻雀一樣光會嘰嘰喳喳’。”說話間,他的雙手還留在褲襠那裡,一直到把話說完,才扣上最後一粒釦子。

“好!好得很。”材料組長馬上表態。底下跟著響起一片含混不清的喝彩。

“那就寫上吧。”縣委書記自己也極滿意。定睛看著小學老師很振奮地揮筆。把這句話寫完,小學老師已經開始念下一段了,哪個角落裡又忽然響起一聲遲到的喝彩:“好,好,好得很。”人們為之愕然。那人卻竟自用力擦了一下嘴角。那上面有一縷極濃極調的帶一點臭味的口水。

報告終於在天亮前扣完。縣委書記讓小學老師職扣出來的從頭朗讀了一遍。不覺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