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縣裡的人們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3.標語。
四幹會一旦召開,全縣各公社生產隊以上的幹部一兩千人都要集中到縣城裡來。縣城的情況很自然地就會給他們直接的印象。這種印象又會直接影響到他們對縣委決心的認識,乃至他們自身的神面貌。因此,縣委書記強調,縣直各機關一定要做出樣子,要造出濃厚的氣氛。
這項工作在縣委常委會上是分工給宣傳部長抓的。先前的“宣傳組”改為“宣傳部”後,更換了主要負責人。小馮調到基層鍛鍊去了,擔任宣傳部長的是一位老同志。他土改當區委書記時,縣委書記還是區政府的文書。六十年代初放衛星的時候,他負責的那個公社餓死了很多人。責任追究下來,他受到“雙開除”的處分。不過,不久上面又有了神,說是不能把責任都推給基層幹部,他才又受了“甄別”恢復了工作。只是一直沒有晉升。由於有過那麼一段工作關係,他支持縣委書記的工作,還是很堅決的。這是一個黨
很強的同志。
每天一吃過飯,他就蹬著一輛舊車子,去跑縣直各機關。催衛生局組織檢查團,督促縣城各機關、商店、學校清掃環境衛生;催養路段把城裡和城外附近一帶公路上的坑窪填平;催城建局把人行道上缺掉的水泥塊補齊…抓得最緊最細的是他自己的一項創造,就是在臨街的所有機關的屋頭上,矗立立體標語。這個想法一彙報,立刻就得到了讚賞。
這項事業耗費了宣傳部長很大的力。字多大,什麼字體,用什麼材料,立在屋頭的哪個位置,他都一項一項、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落實。標語的內容基本上反映這個單位的工作
質。工業局就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局就是“農業學大寨”;商業局則是“商業學大慶、學大寨”沒有這種明確的口號,就改用語錄,農機局是“農業的
本出路在於機械化”;水利局是“水利是農業的命脈”;糧食局是“一定要把糧食抓緊”
…
但是還有不好辦的。比如縣新華書店,就怎麼也找不出一條合適的語錄。幾條有關狠抓意識形態領域階級鬥爭,同時又簡潔得宜於作標語的都給文化局、文化館一類單位用去了。最後,他從中央領導同志作的學大寨報告中找出了一句話:“極大地提高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雖然不好說就是靠一家書店來提高一個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但書店總是起了這種作用。因此把這句話作為標語用在書店屋頭上,還是貼切的,只可惜,屋頭很不爭氣。
縣新華書店原是幢老式的人字形屋頂的二層樓房。這幾年,縣裡學起城裡的洋派,開始建平頂的樓房,許多局機關的房子都是後建的,因此,搞立體標語不成問題。縣新華書店因為缺少資金,無力重建,只能在舊房的一頭加了一截平頂的、每層一間房的三層樓。這截三層樓單獨看像座碉堡,跟舊屋連在一起看,就像一艘洋船的驕傲的船頭。可是,驕傲歸驕傲,卻勝任不了這樣長的一條標語,太窄。若是把標語立在舊屋的屋簷上,則背後襯著灰黑的瓦,難看得要死。若是立在屋脊上,又起不到宣傳的作用。考慮來考慮去,還只有在碉堡似的船頭上想辦法。
宣傳部長看中了這截新建的牆面。蓋這三層樓的時候,為了不顯得比別個寒酸,書店把有限的資金都用上了。外牆面從底到頂都敷了礬石水泥。除去門和窗戶,留出了一條完整的銀白的塊面,在新華書店整個這幢房子上,這是塊最醒目的地方。他也並不是那麼教條主義,當場決定變通一下——新華書店的那條標語立體不成了,就用紅漆寫在這塊牆面上。
本來以為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沒有想到,新華書店沒有一個成器的人。宣傳部長走後,他們用一條索子捆住唯一一個號稱能寫美術字的幹部,從屋頭上放下去,讓他像開山鑿石一樣在半空中晃盪著,寫完了那條標語。
天曉得!那怎麼能叫“美術字”呢。長一筆,短一筆,一筆,細一筆,歪一筆,斜一筆。漆又沒有收乾淨,每筆下面都垂著許多細
。有人說,那些字是羞得
汗,更有人說,是氣得哭。好生生一面雪白的牆,
得糊糊塌塌。好像古時候,一個犯人白淨臉皮上受了黥刑。
“這是搞破壞嘛!”來檢查的宣傳部長氣得跺腳。把新華書店那位寫美術字的專家嚇得只差沒有下跪。
只得用白漆把那些天曉得的“美術字”蓋掉。宣傳部長又親自去請縣文化館的畫師來重寫。
重寫的字自然標準,但終究於已造成的創傷沒有大補。那片新刷上去的白漆就像塊膏藥。這塊膏藥還很不濟事。被它蓋住的那些字,過了幾天,又隱隱約約地從底下浮到面上來,彷彿不甘屈服,彷彿故意要氣氣什麼人。
4.畫師。
平時間得發慌的縣文化館畫師成了最忙的人。縣城幾個街口的巨幅宣傳畫的製作都落到了他頭上。算時間必須加班加點才趕得出來。除此以外,許多單位搞立體標語,還非要他去指導不可。像新華書店這樣臨時出的事,更是預料不到的。
哪曉得,新華書店的補救任務剛完成,宣傳部長又給了個臨時任務,讓他用字去填縣委會大院的圍牆。
縣委大院很大,門兩邊的圍牆也就很大。當初一心只考慮大門門頭上的立體標語,沒有考慮到這兩條長長的圍牆。圍牆是臨街的。在已經裝點得很熱鬧的街上,這樣長的兩塊寂寞的空白很是惹眼。
“正好有兩條很要緊的標語,寫在圍牆上最合適,你看呢?”宣傳部長用商量的口氣跟滿手油漆還來不及擦乾淨的畫師說。這兩條要緊的標語分別是兩個戰鬥口號。一個是中央提的:“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一個是縣委提的:“一年上,二年變,三年建成大寨縣。”
“只怕時間來不贏。”畫師低著頭,用紙頭擦著手。
“用石灰水寫。”這自然要比油漆寫快得多。
畫師無話可說了。他是正牌子美術學院的畢業生。他老子是省裡有影響的畫家,從小受到很好的培養,寫得一手好字,書法作品參加過全省展覽。這個人本事是有的,但尾巴也是有些翹的。他的書法參加省展以後,縣委書記讓縣委辦公室掛電話,請他給自己新搬進的常委樓的中堂寫一幅對聯。掛了幾次電話,他口頭答應好,卻遲遲不見人來。縣委書記於是讓辦公室派人到文化館去請。
“讓我補壁當然是看得起我,不過文化館業務經費有限,筆墨就算是我們墊了,但宣紙和裝裱是要花錢的。”畫師對來人說。
“那我們回去請示一下。”來人只想到畫師搭架子,沒有想到還有個經濟問題——這原是最不應該成問題的。
請示的結果,縣委書記說,全部材料費照付。同時,他讓人把對聯的內容送去:“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
“不敢寫。”畫師斷然說“這幅字,領袖的手跡是公開發表的。我再寫就冒失了。決不敢。”他最後建議來人到縣新華書店去看一看,他記得那裡有領袖那幅手跡的印刷品。縣新華書店若沒有,市裡的新華書店是一定有的。
公然駁縣委書記個人的面子,這在縣的歷史上怕還是第一次。不過,像目前這樣重大的政治任務,畫師還是不敢推倭的。只是把氣慪在肚皮裡,慪多了,又忍不住發作。
縣委大院圍牆外面,是公路邊的排水溝。從溝裡起出的浮土堆在圍牆上,形成高低不平的斜坡。不要說放不平石灰桶,站人都很困難,更不要說寫字了。三下兩下,畫師的火氣就上來了:“回頭我去給縣委提個建議,建議他們給中央提個建議,北京紫
城城牆那麼長,把領袖的雄文四卷寫在上面,中外人民學起來都方便,世界革命中心不是更要大放光芒的麼!”5.大會報告。
縣委常委會議室莊嚴肅穆。
正面牆上是領袖像,兩廂是馬、恩和列、斯像。他們又親切又嚴肅地在牆上微微向前俯著身子,關注著對一個縣的最重大事務的歷次討論和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