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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瞎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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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子裏,小丁病得很厲害。站長已經放出口風,這樣病下去,只有讓他回生產隊。

“你不要…不要忙…我是好不了的…”小丁像蚊子一樣微弱地叫喊。

“莫,莫,秀才…”瞎拐功了兩句,忽然冷笑起來“莫非,你倒要讓我小看麼?”他站起來,夾緊枴杖,在兩張牀中間,又開始了他的逗號、句號的循環。

“一生下來,我就是個青光瞎。孃老子把我拖到七八歲。老子一病入了土,娘改了嫁,剩下祖父拖着我吃八方(乞討)。祖父不是無用之人,算命、跳神、看風水,無所不能。最能的是唱曲子。他唱起來,大人伢子,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不歡喜。四鄉八村,個個説他能把雀子唱下樹。逢上年節廟會,紅白喜事,到處是人來搶他,恨不得把他分八瓣。可是他臨到死,也只能把一肚子曲子,幾冊爛唱本留給我。

“我到而今還清清楚楚記得他過世那一夜。我們祖孫兩個靠在神龕下,我聽着他有一聲沒一聲地唱着《拆白歌》睡着了。後來,從坍了的廟頂上飄進來的雪,壓熄了我們面前的火堆。我冷醒了,一摸,他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斷了氣。我拆下廟牆上的磚頭,給他堆了座墳。第二天一清早,我一個人摸索着。上路了。我依舊到處去唱。

“不是我自賣,那時我唱得實在好。人們都説我是祖父的替身。不敢説唱得雀子下樹,十七八歲的黃花妹子讓我唱得心動的,也是有的哩。你相信麼?我給你唱一個,怎樣?”他沒等我回答,竟自唱起來:隔山聽見梆梆響,想必情姐洗衣裳。

我一氣跑過九個嶺,一氣翻過九坡九四九重崗。

原來是樹上,叮噹當叮,當叮叮噹,發瘟的鳥。兒啄樹樁。…不知哪家的樹裏,雞叫了,喊出了新一天的第一個音符。然後,太陽跳起來。遠處的山脊和山坡下的村莊,在霧裏醒了。村口的井台、穀場的乾草垛和倚在水塘邊上的水車,都隨着霧幕的隱退越來越豁亮了。山邊的溪水,帶來了清風,夾着田野上的草香和附近樹木的氣息。

瞎拐微微抬着頭,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他的青光眼閃着異樣的光。小丁這一次才注意到,他原是長得周正的。在這張清癯的臉上,每個輪廓都極分明。小丁完全相信了那個他曾極為不屑的傳説:有位大家閨秀被住,不顧一切地跟他私奔。只可惜終於失敗。他就在那次失去了一條腿。

曲藝隊唱革命歌曲,政治上沒有問題了,經濟上卻沒法子自負盈虧,只有解散了事。瞎拐也就留不住。

三“哎,慢些!莫擠,莫擠,小心,哎…”小丁滿頭大汗地在人縫裏鑽來鑽去,大叫大喊。

這幢風燭殘年的板壁屋子,到處都在“軋軋”地呻喚。本來就鬆動了的大門的鉸鏈完全了,窗上的柵欄被爬到上面來的人拉斷了,屋裏四面的板壁不時地這裏那裏發出裂縫的響聲。

屋子裏忽然出奇地安靜下來,只剩下樓梯上的“篤、嚓,篤、嚓”的聲響。當瞎拐站定在圍子中間那盞兩百支光的大燈泡下的時候,連小丁都有些吃驚了——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穿一身嶄新的藍制服(這是去年節由縣民政局發給養老院的救濟);才理過的短髮,齊刷刷地立着;臉颳得錚光,那些跟布紋一樣密的皺紋,好像也同雜亂的胡茬一起被刮光了。他渾身上下都在閃閃發光。

山歌好唱口難開,楊梅好吃樹準栽,…

瞎拐莊重地抻抻衣襟,清了清喉嚨唱起來。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緊張。

這開首兩句唱得顯然不甚理想,聲音有些沙啞、滯澀。他停下來,臉轉向伴奏的人,笑了笑,又用力清了清喉嚨,從頭唱起來:山歌好唱口難開,楊海好吃樹難栽,米飯好吃田準種,米粑好吃磨準捱,好吃懶做窮萬代——“代”字上的這個長拖音還沒有最後落下來,場子裏“哄”地響起一片笑聲。他唱得實在滑稽。像是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發出的尖叫,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瞎拐在眾人的鬨笑聲中,隱隱出不安。他的一隻手鬆一下、緊一下地抓着枴杖的抓手,另一隻手不斷地着衣服下襬的襟角。

小丁給他送過一杯早已泡好的糖水。

他接過杯子,只輕輕地呷了一口,然後猛然一移枴杖,迴轉身,招呼一下樂手,又唱起來。

鬨笑聲一陣接一陣地在屋子裏迴盪。

瞎拐越唱越亂了方寸。他完全駕不住那些時高時低、時強時弱的調子。他的臉一陣陣發白,汗如注。他不斷地喝水,氣,咳嗽,清嗓子。

“歇一下再唱吧。”趁他大口喝水的間隙,小丁輕輕喊了他一聲。

他好像沒有聽見。着氣,用那隻孤獨的門牙狠狠刺了一下下:“急板!”急板山歌先前是他常常用來壓台的拿手曲目。

郎在外頭唱山歌,姐在屋織綾羅。

我郎山歌唱得好,唱得我手顫心跳,心跳手顫,坐不得坐板,踏不得踏板,推不得推報,過不得釦眼,跑不得梭,耽誤我三尺三寸好綾羅。

曲子接近高xdx的時候,他的氣力早就跟不上來。樂手們停止了伴奏,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一陣靜默之後,場子裏終於爆發了嗡嗡的叫聲:“何苦囉,人老了,唱不來,就莫丟醜囉…”

“作孽!怎麼能這樣説人家!”

“騙錢!”

“沒有心肝!”一片細伢子“啊啊啊”的起鬨聲淹沒了爭吵。隨後響起了板凳的錯動聲和雜沓的腳步聲。

瞎拐站在場子中間的那盞兩百支光的燈泡下。強烈的燈光把他的臉照得煞白,上面重又覆滿了皺褶。小丁側過臉,不忍看。

幾個先前他最熱心的老聽客走到他身邊來:“莫急,慢慢子來。只要你唱,我們就來…”要真的只有這幾個人買票,那當晚的茶水費也付不起。

圍上來還想看什麼熱鬧的後生中,有一個笑嘻嘻地喊起來:“我們聽説你很有幾手呢,怎麼不?”他詭譎地眨眨眼睛,放低了聲音“唱得好不好不要緊,夜夜給我們來幾段‘十八摸’就行。我保你一三頓有得泡。”瞎拐腮幫子“撲撲”地跳了兩下,夾緊枴杖,排開面前的人,一言不發上樓了。

“他是膽細…”幾個後生嘻嘻哈哈地走了。幾位老聽客在他們身後鼓着白眼,也走了。屋裏只剩下七歪八倒的板凳和滿地狼藉的果殼煙蒂。

“明天再收撿吧。”站長懊喪地説,跟小丁一起回到樓上來。

“我看你不必難過。”上樓後,站長鄭重其事地説“辦法總是有的。剛才那幾個後生的話,不是不可以考慮。現在也作興。聽説,北京飛機場壁上畫的女人,褲子都不穿。”坐在牀上,用枴杖拄着下巴的瞎拐緩緩抬起頭來:“多謝你,站長。”整個夜晚,再沒有一句話。

四第二天一大早,瞎拐就把一切都收拾好。不管小丁怎樣説,也不能挽留。

小鎮還沒有從慵睡中醒來。路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了。只有啓明星,在狹窄而彎曲的小巷盡頭閃着微弱的光。風帶着很重的寒氣面吹來,小丁用力把瞎拐摟緊在臂彎裏。

瞎拐突然眨了眨眼睛:“你還記得《拆白歌》麼?”從來不唱《拆白歌》,風吹石磙飛過河,大樹梢上魚打子,急水灘頭鳥作窠,黃牛下了水牛婆,…

街邊有一扇門板開了。裏面伸出一顆睡眼惺忪的頭,喊道:“嘿,這個瞎拐還這樣快活!”瞎拐因此更得意。一面唱,一面笑起來。一臉的折皺霎時都變得極為柔和。

小丁忽然站住,很堅決地説:“你走吧,我不送了,後有機會,我去看你。”瞎拐覺得有點突然,還是理解了。

“也好,十八相送,何處是了呢。”

“篤、嚓,篤、嚓…”枴杖和一隻腳踏着沉重而分明的節奏,在空巷新鋪的水泥地上,划着有力的逗號和句號。瞎拐人生的歷程,就是這種逗號和句號的替——多少次看來結束了,卻又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