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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瞎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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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在麼?”一個又瞎又拐的老兒,吃力地把用一挑在肩上的鋪蓋卷挪下來,胡亂地支靠在門邊上,然後,夾緊腋下的枴杖,儘可能快地向小丁走來。他的下巴翹着,空着的一隻手,老遠就抖抖索索地伸出。

小丁“嚯”的一下站起來。他已經摸到小丁身上了:“這是你麼,秀才?啊,真是你!”他連連説,拼命眨着朝上翻的青光眼,枴杖移了移:“怎麼不作聲?不記得我了?我成了個老怪,是麼?”他並沒有指望回答。

“嘿,盡説些背時的話。我有個事拜託你,鎮上還搞不搞曲藝隊?我來找領導,看能不能給我落實個政策。”小丁記起來,這是瞎拐。

“試試吧。”小丁攙起瞎拐的手,去見站長。

站長當即就答覆:由文化站出面,給這位要求“落實政策”的民歌手打場子,收入按比例分成。明天晚上就可以開始。這同過去那個曲藝隊的經營方法是一樣的。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吃晚飯的時候,瞎拐講起他幾年前從這裏落出去以後,怎樣偷偷摸摸地四處給人打卦算命;又怎樣在大隊食堂給工作組做了幾個月飯;又怎樣收了幾年破爛;後來挑不動擔子了,又做蔑;做不幾久,公社封了山,沒有竹子,又去補套鞋。有一回,從人家送來補的套鞋上,剪下一塊皮子,補到他特意收來剪皮子的廢套鞋上,結果補了半天,他倒發起火來,罵:哪個窮髮了瘟的,這樣爛的套鞋,還有個鳥補頭麼!云云。然後開心無比地大笑起來。他滿臉紅光閃閃,用巴掌隔開小丁伸過去的酒壺。

“不過,酒是不能喝了,倒了嗓子算哪個的?讓我睡吧,我累了。”説着,他支撐着枴杖站起,爬到牀上,拉開被子,一動不動地睡去。

二“文革”前,鎮文化站曾把一些民間藝人到一塊,打算據收入的情況,逐漸成一個自負盈虧的民辦團體,剛剛出點眉目,就被橫掃了。這就是瞎拐那個念念不忘的“曲藝隊”當時,每到夜晚,鎮文化站就擠滿了鎮上的男女老少。二胡、三絃、長蕭短笛、竹連板、驚堂木,攪混着呢呢呀呀的小曲、失聲尖調的山歌,加上不時響起的野放肆的喝彩,震耳聾,夜半方休。

曲藝隊中,有一個就是這位從李八碗來的瞎拐。小丁到鎮文化站後,被安排同這位據説是譽滿四鄉的歌唱家同處一室,那是一間極狹窄的閣樓。

每次在那要人命的騷擾結束之後,小丁還沒有來得及透口氣,就又得忍受瞎拐的進一步折磨。

“篤、嚓,篤、嚓,篤、嚓…”他夾着包鐵頭的枴杖,艱難地爬上又陡又窄的木樓梯。

“篤”是枴杖敲出的響聲。

“嚓”是腳踏出的響聲。這種沉悶單調、不知輕重的響聲,每下都像打擊在小丁那顆脆弱的心上。

他的拐法是有點特別的。那隻孤獨的右腳只有前掌落地,每次左邊的枴杖前移落地後,這隻先前落在地上的前掌就有力地擰一下,在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類似逗號的印子,再向前提起。由於枴杖的鐵頭在地上留下的恰好是一個深深的圓點,他的運動形式,就如同逗號和句號的無限循環。上樓以後,他每次都興猶未盡“做夢也想不到,這樣多的人,拿我當空…你怎麼從不下樓呢?夜夜坐寒窗,給情姐兒寫信?嗬嗬嗬…”他得意忘形地笑起來。

最初,因為畢竟自己也是寄人籬下,為了禮貌起見,小丁每次都從鼻子裏“唔唔”地支應他,心裏卻是恨恨的。

可惱的是,他並不在意別人是否和他答腔。走着,説着,他竟自顧自唱起歌來:從來不唱《拆白歌》,風吹石磙飛過河,大樹捎上魚打子,急水灘頭鳥作窠,黃牛下了水牛婆,…

一邊擱下枴杖,瘸手瘸腳地了衣服,鑽進被窩,然後就心滿意足地打起鼾來。

天快亮的時候,在牀上輾轉反側了一夜的小丁,剛剛有了一點矇矓的睡意,瞎拐牀上又窸窸窣窣地響起來。

“從來不唱《拆白歌》…”他哼着,穿衣服,疊被子,夾起枴杖,把氣得幾乎要捶牀板的小丁丟在一邊“篤、嚓,篤、嚓”地下樓去了。接着,在屋子後面的河邊上“啊依嗚呀”地吊起嗓子來。

他的吊嗓子,純粹是向河對過的劇團的演員學的,完全是瞎叫。他以為跟挑擔子一樣,練得越勤,喉嚨的勁就越大,就越能唱得多。

小丁終於忍無可忍。有一天,當瞎拐哼着歌,爬上樓來的時候,小丁併攏四指,在桌面上連連用力敲了幾下:“喂,你不能自量一點麼!”下面小丁想説的是“你只不過是一個鄉下賣唱的”!

小丁沒有來得及説出來,已經發現有些過分了。瞎拐驚惶地僵住了。然後就弓下了,躡手躡腳地像一條蚯蚓一樣鑽進被窩。

此後,瞎拐夜裏上樓和早上出去都儘可能不出一點聲響。就像一個影子那樣無聲地飄過來,飄過去。使小丁反倒有了些疚愧。

文化站批林批孔。檢抄出許多早已發黃的唱本:《梁祝姻緣》、《牛郎織女》、《王寶釧寒窯十八載》…這是瞎拐的命子。沒有事的時候,他總是拿在手上翻着、摩挲着,把哪怕是極微小的一點點卷角神平。結果是瞎拐眼睜睜地看着人們拿到灶間去作了火媒子。

對瞎拐的處置是讓他戴罪立功,大唱革命歌曲。

“新派的曲子我不會呀。”瞎拐很惶惑。

“那就還唱你的老曲子。不過,要換新詞兒。”

“要得。”於是,小鎮各處,可以每天不斷地聽到瞎拐嘹亮的革命歌聲:批林批孔唱凱歌,天翻地覆奇蹟多:清水點得油燈着,糰子不用米來磨,油瓶敢把老鼠拖,…

瞎拐重又得到賞識。

但是,每次他回來的時候“篤、嚓,篤、嚓”的聲音不像先前那樣明快、均勻了,它變得拖沓、紊亂,老是磕磕碰碰的。回到房裏,他總要在門背上靠好一陣子,然後才一個逗號、一個句號地捱到小丁的牀前,摸摸索索地把小丁攙扶着坐起來,喂他帶回來的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