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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手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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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發生了一場難堪的誤會。我的心情立刻變得很壞,我提高聲脊說,我不是麻瘋病人,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鄧大夫依然在掛蝴蝶標本,牆上幾乎掛滿了五顏六的蝴蝶標本。他說,他們都跟著醫院遷走了。

你知道一個叫黃子韜的病人嗎?

黃子韜?鄧大夫猛然回過頭,口罩外面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他的什麼人?你是他兄弟?

沒有什麼特殊關係,我和他是中學同學。

如果是這樣,告訴你也不要緊,鄧大夫走下臺階,在距離我兩米遠的地方站住,他說,黃子韜死了,他逃,讓電網電死了。

我一時無言。在滿院的鶯蘿和美人蕉的陰影裡,我看見一隻自線襪漸漸剝落,出一塊模糊的瘡疤。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覺。

他為什麼要逃?我說。

他不相信自己是麻瘋病,怎麼也不相信。他逃了七次,我們對他毫無辦法。

明知有電網,為什麼讓他逃呢?”醫生只管治療他的皮膚,管不住他的頭腦。他不相信自己有病,他要逃,你有什麼辦法?

確實沒有什麼辦法。我想了想說,轉身輕輕地離開小院。我把那扇木門按原樣虛掩上,然後從門縫裡最後張望了一眼鄧大夫,我看見的還是那隻巨大的白紗口罩。鄧大夫自始至終沒有摘下那隻口罩。一些鶯蘿緻的葉子在他的頭頂飄拂,讓我聯想起死亡所具有的詩情畫意。

我在鹿縣的調查顯然是勞而無功的。新聞就是這樣,當一方提供的事實真實可信時,有關的另一方必須隱去,或者說,必須忽略不計。那個寫匿名信的倖存者無疑屬於後者。況且,在鹿縣的五十萬人口中尋找寫信人不啻海底撈針。

最後那天,我搭便車去了湖裡。湖裡是一個鄉,在鹿湖的西岸。我想湖裡大概是鹿縣景最優美的地方了,我獨自在水邊的鄉間公路上走、拍下了一些典型的風光照片。我甚至在一片水窪地邊拍到了野生天鵝的照片,那隻天鵝風姿綽約,獨飲清泉,它也可以替代那篇無法完成盼驚人新聞登上報紙頭版。我懷著一種愉悅的心情跟著那隻天鵝穿越了鄉間公路。天鵝步態輕盈走,它在一個大草垛上停留了片刻後,颯颯地飛離地面。我不知道它會飛到哪裡去,我是無法測定天鵝的行蹤的。

關鍵是那個大草垛,我突然注意到草垛上用石灰水刷寫的幾個大字:吹手向西。我覺得這個路標的語意很奇怪,在空寂的鄉間公路上,它指點人們向西尋找吹手,吹手是憑藉樂器送死者昇天的行當,那麼在荒涼無人的湖裡地帶,吹子能等到他的僱主嗎?

我極目西望,方圓幾里看不見一座村莊,在公路的西面,在一片瓜地中央,有一座低矮的窩棚,我似乎還看見一件白的襯衫在兩棵樹之間隨風飄動。我朝西走去,路標告訴我,吹手就坐在窩棚裡等待。

我彎鑽進窩棚,看見一個滿面絡腮鬍子的男人坐在一張草蓆上,他在吃一隻透了的西瓜。窩棚裡光線黯淡,看不清吹手的臉,我只覺得他的牙齒很白而他手裡的西瓜很紅。

你家有喪事?吹手把瓜往地上一扔,朝牆上摘著什麼。

不,我只是看看。

是你父親還是子,還是孩子?

不,都不是,我有個同學死了。

我只吹嗩吶。吹手將一隻發亮的嗩吶朝我晃晃,你如果要請吹蕭人、打鼓的,還要往西走,再走三里地。

我往窩棚的門口挪了挪,坐下來。我聞見窩棚裡有一種植物或者生腐爛的氣味。我轉過臉看了看掛在兩棵樹之間的白襯衫。我說,我有個同學死了。

同學是什麼?吹手問,是親戚嗎?

吹手挨近我,他的一條腿懶散地斜伸著,伸到我的面前。陽光投到窩棚的門口,照亮吹手光壯的小腿,我差點叫出聲來,因為我看見吹手的左腿踝關節處有一塊醬的瘡疤。

我跳起來,離開了窩棚。我站著大口地氣,四周是空曠的湖裡野地,風從湖上來,拂動吹手晾曬的白襯衫,這個時刻,世界對於我變得虛幻不定。

我聽見窩棚裡傳來了沉悶的嗩吶聲,夏然而止,好像嗚咽,接著嗩吶大概被吹手懸掛了起來,發現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喂,到底是誰死了?吹手在窩棚裡問。

我沒有說話。我的眼前固執地重複著一個畫面:我看見子韌的白線襪漸漸地從腿上褪落下來。他單腿站在足球場上,沉重地抬起左腳,他的左腳踝關節處結著醬的瘡痂,它在陽光的照下潰爛發炎。

你如果要請吹笛的、拉琴的,還要往西走,往西再走三里地。吹手在窩棚裡說。

鹿回來的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左腳踝部開始發癢,細細一看,還有一塊隱隱的紅斑。我到醫院的皮膚科掛了急診,我懷著異樣焦灼的心情觀察醫生對那塊紅斑的檢查。但是我不能從醫生漠然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出任何結論。

會不會是?當我的左腳被醫生抓住時我言又止。

是什麼?醫生已經推開了那隻腳,她說,什麼也不是,你不過是被跳蚤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