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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參湯是一柄雙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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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妃得到了她夢想的賞賜:皇太極特許福臨可以隨母親習閱奏章,甚至常常將國事與他母子談論講解,儼然將永福宮當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標已經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綺蕾再也不是她的心腹大患,然而建寧公主卻仍然是橫在她心頭的一刺——因為,皇太極未免過於疼愛她了,遠遠超過了對福臨的重視。她可以不再為自己爭寵,卻不能不為兒子妒忌。

建寧已經三歲了。她一生出來,他父皇的基業就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地興旺,而他又把興旺都歸功於建寧身上,說她是父皇的開心果、幸運星,對她寵得如珠如寶,無法無天。

小小的建寧雖然只是一個庶出的格格,然而這宮裡卻並沒有第二個格格像她這樣得到過皇太極如此強烈的寵愛,他對她的縱容幾乎是無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瑪也說什麼都要替她摘下來。這叫大玉兒,以及所有的嬪妃,都不能不為之妒恨。

就連皇太極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驚異,不知為什麼,每次擁抱這個嬌豔如花的小女兒,他的心中就會湧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溫柔痛楚,就彷彿看到一朵即將消逝的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邊的霞一樣,到一種不能久長的深沉悲哀。

他來不及地要疼愛她,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一種悲哀的情緒,一種不屬於滿洲巴圖魯的纏綿悱惻和柔情傷。他也曾同范文程私下討論過,範大學士說那是多情的人面對完美事物時固有的一種無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極不信,如果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他對待自己別的兒女時沒有這種悲哀和心痛呢?難道他們不夠完美嗎?難道自己不是一樣地疼愛著他們的嗎?

於是范文程又說,那是因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對已逝兒子的愛也一併給了建寧公主,所以才會在愛憐之餘同時到傷心。

皇太極接受了這解釋,可是仍然悶悶不樂。他不想讓建寧得自己這般多愁善,不像一個威嚴的皇上,倒像漢人閨院裡的小姐。他說,我是那種一輩子不可能詩作賦的人,我敬重學問人,可是討厭他們裝腔作勢無病呻的腔調。我不要那些無謂的情緒,它們會消磨鬥志。要是每個人都為了一朵花兒一隻蝴蝶落淚,還有誰去拿起武器來打仗呢?

可是現在他看著小女兒到的那種悲傷,正是一個文人面對一隻美侖美奐卻挽留不住的蝴蝶所受到的那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痛。

他變得絮叨起來,不管建寧聽不聽得懂,每次見到她,總要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說很多很多話。

那可是皇上的膝蓋啊,是一對龍膝。作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膝頭上也許不算什麼,可這是在宮裡,嬪妃無數,皇子眾多,建寧從來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記得皇阿瑪有多少正側庶妃,只聽說光為皇阿瑪生兒育女的妃子就有15個,那麼父親的妃子該有多少啊?

但是可榮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權坐在皇阿瑪的膝頭,撫摸著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一切正像是小戶貧門的一對普通父女一樣。

在普通人中間偶爾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爾普通一次卻是難比登天,而建寧,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蓋上,也就等於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坐在萬民的頭頂上了。

她的榮光,是無以盛載的,連半瘋半傻的素瑪都常常自言自語說:“這樣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壞事,享福太過,只怕傷了天和啊。”她曾親眼目睹了舊時皇上對於八阿哥的寵愛,也撕心裂腑地經歷了八阿哥的慘死。如今建寧過分的尊榮,又會帶來怎樣的殊遇呢?

綺蕾更是益發地長齋禮佛,虔心誠意地為女兒祈禱一生的平和安順。她那麼靈幽透剔,怎麼會看不到女兒的將來?一個盛載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會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從女兒降生後,她便拒絕再與皇太極同枕蓆,而只肯做他名義上的妃子,做他女兒的好母親。她從不肯與他單獨相處,然而每當他抱著建寧喁喁敘話,她卻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女親暱,可以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

他抱著那如花的小女兒,笑容慈愛得近乎淒涼,對她說:“你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嫁,要離開我的,那時候我將多麼哀傷。”他說:“可是我不會將你嫁得很遠,我要你嫁給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顯赫的貴族,讓你繼續停留在我的視線裡,讓我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你。”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最愛的小女兒出嫁,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她長大。就在說這些話的那年,他的命運遭遇了極具戲劇的一次強大打擊,一次來自後宮的,來自笫之上,因而毫不設防的打擊。

大清朝的歷史,就此改寫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皇太極赴睿親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頻進使他覺得暈眩——這暈眩是自從錦州戰場上回來就開始了,近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裡時常心悸,身上虛汗沁出,夜間也往往驚夢不斷。然而召太醫來診脈,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開些寧神滋補的藥來差。他自己便也當是勞累太過,長年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便也不認真當一回事,只隨意調養著,不過想起來吃幾副藥罷了。

因這又覺糊起來,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爾袞無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極寢時是不許有人在身邊的,便叫侍衛與侍女都在門外守候,隨時聽召,自己抱枕閉目歇息。不一刻朦朧睡去,恍惚見一女子走來,像是海蘭珠又像是綺蕾,語還休,目光帶淚。

皇太極初時以為是綺蕾來接自己回宮,忽一想又覺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滿眼深情,再無懷疑,知是海蘭珠鬼魂來見,忙上前執手叫道:“愛妃,你想死我了。”海蘭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後,無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團圓近。然我雖渴望與皇上重逢,卻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來與皇上見上一面,請皇上勿以臣妾為念,擅自珍重,不可輕信身邊人,免使人得計。”皇太極聽了不懂,問道:“愛妃這說的是哪裡話?怎麼不可輕信身邊人,又是什麼人得計?”海蘭珠嘆道:“天機不可洩漏。臣妾如今身列鈞天部女史,本應跳脫紅塵外,斬斷兒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當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見皇上有難,特瞞過天兵天將來見皇上一面,實為擔心皇上安危。這便別過了。”說罷施禮去。

皇太極哪裡肯舍,追上喊道:“愛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掙,卻把自己掙醒過來,手裡尤自扯著海蘭珠半截衣袖。一時內心痠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淚。忽然醒悟過來,既然是夢,哪裡來的衣袖?

定睛看時,卻並不是什麼袖子,倒是一塊詩帕,想是擱在枕下邊,被自己無意中扯出來的。帕子是綠緞湖錦,上面字體娟秀中透著英氣,寫道:莫向雨怨雷,水自風花自飛。卓女情奔司馬賦,虞姬血濺霸王旗。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

絹子一角,繡著著小篆的“玉”字。皇太極看了,渾身冰涼亂顫,將那帕子收在袖中,往望便走。侍衛丫環在門外站了一地,見皇上醒來,嚇得撲地跪倒磕頭不迭,皇太極順起一腳,將個侍從踢倒,一言不發,徑自去了。唬得其餘一干僕從驚疑不定,一邊磕頭求饒,一邊悄悄兒地使眼叫外邊侍候的人趕緊往前堂報信去。

待到多爾袞得了信兒,並不知為著什麼,只好整頓衣帽忙忙追來,皇太極已將出府,直追到殿門廊下方趕上了,多爾袞因緊著行禮問候:“皇兄怎麼這便要走?是臣弟哪裡招呼不周?”皇太極看也不看他,只打鼻子裡憤憤地“哼”了一聲,甩袖子便走。倒把多爾袞驚了個愣,立得旗杆樣兒,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皇太極去了,究竟不知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

皇太極回到後宮,徑自往永福宮來。大玉兒率著一眾宮人跪接了,皇太極點一點頭,面無顏,只道:“玉兒,你跟我進來。”又叫:“忍冬出去!”忍冬不明所以,只得帶著所有服侍的人一同出去,既不敢捱近,也不敢走遠,怕隨時招呼著,只得都坐在房簷兒底下聽宣。

莊妃看到皇太極這般做作,又知他是從睿親王府裡來,便已猜到三分——此情此景夢裡心裡也不知過過多少個遍兒,倒也並不驚惶,只溫婉地笑道:“皇上將人都遣去了,只得臣妾親自服侍您。皇上先略坐片刻,我外間剛煎了參湯,這便端一碗來給皇上醒酒。”參湯?皇太極聽著刺心,益發想起另一宗往事來。當下倒不急著先問帕子的緣故,只向莊妃道:“玉兒,你老實說,那年你到底是用什麼辦法勸降了洪承疇?”莊妃不意於此,倒吃了一驚:“怎麼?”皇太極淡淡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聽到實話。當初,你告訴我是用一碗參湯喚醒了他的思鄉之念,求生之志。我信了你。但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不會的。”莊妃獻上參湯來:“皇上,喝一口吧。”她進前一步。只能進,不能退了,沒有後路。

“略嘗一嘗。”她媚笑,笑得幾近淒厲。是他她出手的,是他將她到了絕路,得太緊了,簡直上梁山。

本來不需要這樣急,本來還有餘閒,本來尚可從容。是他她的,退無可退,便只得進。

“皇上,喝一口吧。”她繼續勸著。

她勸得這樣殷切,笑得這麼卑微。讓他無法拒絕。他只得接了,喝了,嚥了。喝了她的參湯,便先軟了幾分氣勢,把滿腔憤怒換成深深嘆息:“玉兒,你當初也這樣勸洪承疇來著?我早應該想到,洪承疇一代名將,鐵骨男兒,不懼強權,不慕富貴,萬車金銀放在面前都不會動心,一碗參湯就可以讓他低頭?”莊妃自知無幸,已是豁出去,笑問道:“皇上,您到底想說什麼?”

“告訴我實情!”皇太極上前一步,抓緊莊妃的肩搖撼“我要知道真相!”莊妃忍著沒有呼痛,只平靜地望著皇太極,一字一句地說:“真相是洪將軍降了您,這才是最重要的。”

“什麼?”皇太極一窒。

“結果最重要。至於用什麼辦法勸降,又何必細問?”皇太極鬆了手,連退幾步,驚愕地看著莊妃。這個自己同結髮十八載的女人,他覺得就要不認識她,是她成長得太快,還是,他本從來就沒有看清過她?

她是這麼美,成嬌豔,正是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都發育得勻稱妖嬈,渾身向外散發著一股人的女魅力,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她的美,只有石頭人才不為她心動。

可是,自己就是那樣一個明目的瞎子,心軟的石頭。只為,自己的眼裡只有皇權,只有戰爭,只有逐鹿中原的霸氣和鬥志。是的,結果最重要,他太沉於勝利的喜悅,太在乎勝利,於是,忽略了許多細節,忽略了眼前這個女人的美麗,更忽略了她的心機,她非同尋常的膽識和手段,以及毫不遜於自己的強大野心。

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她最原始也是最強有力的武器,如果她不能用它來降服自己,至少可以用它來降服敵人,繼爾,以降服的成績來贏得自己的信任與重用。

到底,自己還是敗在這女人的原始武器之下,通過洪承疇的被打敗而間接被打敗了。

當他嘉獎著她的成功的時候,其實就是彰揚自己的失敗。

是失敗,更是恥辱!只要是男人都不能忍受的恥辱!

驀然間,許多往事撞上心頭,圍繞著莊妃所發生的一切意外:綺蕾的產,睿親王妃的死,八阿哥的死,九阿哥的早產,多爾袞形跡的可疑…難道…一陣心悸,皇太極忽然撫住口,一口鮮血噴出。

腥紅的血,夾著參湯特有的氣味,噴濺在幃上,豔如桃花。

又是參湯。他忽然明白過來:“你沒有給洪將軍喝參湯,卻給我了!好!玉兒,玉兒…”他的話沒有說完。他死了。

莊妃親手為他除去外衣,將他的屍身平放在上,然後,才打散自己的頭髮,驚惶地叫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