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恩格林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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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護士點了點頭,走向小白桌,桌上擺滿了物藥和各種試管。她把墨水瓶拿過來,蘸了一筆,用左手展平白紙。
“你姓什麼?”修女問男孩。
“貝克爾。”
“信什麼教?”
“不信教。我沒有受過洗禮。”修女一怔,夜班護士的臉依然沒有變化。
“你什麼時候生的?”
“三三年…九月十。”
“還在上學嗎?”
“嗯。”
“還有…名字!”夜班護士小聲提醒修女。
“對,叫什麼名字?”
“格里尼。”
“什麼?”兩個女人微笑著彼此看了一眼。
“格里尼。”男孩講得很慢,並且有點惱火,就象所有名字起得特別的人一樣。
“是i嗎?”夜班護士問道。
“對,兩個i,”他又重複了一遍“格里尼。”他本來叫洛恩格林,因為他生在一九三三年,那時的每週新聞影片裡都有希特勒第一次出現在拜羅伊特音樂節②上的鏡頭。但是他媽媽卻老管他叫“格里尼”醫生突然闖了進來,他的眼睛由於疲憊而模糊不清,稀疏的金髮搭在那張年輕然而有不少皺紋的臉上。
“你們快來一下,快,兩位都來!我想再輸點血試試,快點!”修女向男孩看了一眼。
“不要緊,”醫生大聲說“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沒有關係。”夜班護土已經走到門口。
“格里尼,你乖乖地躺一會好嗎?”修女問道。
“好。”孩子答應著。
但當他們走了以後,他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好象剛才放在他額上的修女的手把眼淚擋住了。他不是難過得要哭,是被幸福動得
淚。要說因為難過和害怕的緣故那也是有的。只有當他想起小傢伙們的時候,那可真的是因為難過而
淚,但他總是儘量設法不去想他們,因為他願意完全為幸福而哭。他活到這麼大,還不曾有過象剛才打針以後那樣奇妙的
覺。一種神奇的溫暖,象一股
貫注到他的全身,使他有些昏
,同時又使他清醒。他的舌頭
到有種甜絲絲的味道,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嚐到過這種甜味。但他還是不由得要想起小傢伙們。胡伯特在明天早上以前是不會回來的,爸爸還得三個禮拜以後,而媽媽…小傢伙們現在真是孤單單的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又在傾聽著每一個腳步聲和樓梯上海一點細小的響動,而樓梯上會有非常多的聲音的,小傢伙們也會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格魯斯曼太太會不會照顧照顧他們呢?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怎麼會今天突然想起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也不可能知道他…他出了事。也許漢斯會安
阿道夫,可是漢斯自己也很脆弱,動不動就哭起來,說不定阿道夫反而會安
安
漢斯呢!可是阿道夫才五歲,而漢斯已經八歲了,還是漢斯安
阿道夫的可能
大,但是漢斯脆弱得可憐,阿道夫倒是堅強些。也許他們倆都哭起來了,一到七點鐘,他們就因為肚子餓不想再玩了。他們知道他七點半會回來給他們
飯吃。他們自己不敢去拿麵包,有幾次,他們一下子把一星期的定量全吃光了,他嚴
他們自己去拿麵包吃,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敢了。本來,他們現在可以放心地去吃土豆,但他們不知道啊!要是他早些告訴了他們可以吃土豆,那該多好!漢斯已經很會煮士豆了;但他們不敢,他過去把他們處罰得太嚴厲了,甚至不得不揍過他們幾下,因為一下子把麵包都吃光了,怎麼能行?!如果他從來都不責打他們,那他現在心裡會高興的,他們就敢去拿麵包吃,至少今晚不會捱餓了。而現在,他們只好坐在那兒等著,一聽到樓梯上有聲音,就
動地跳起來,把蒼白的臉貼到門縫上,象他千百次看到的那樣。噢,他總是先看見他們的臉,他們一下子就高興起來。啊,即使在他打了他們之後,他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是那麼高興,小傢伙們什麼都懂得。現在,每一點聲音都會給他們帶來失望。他們會害怕的,漢斯一看見警察就嚇得發抖。他們說不定會大聲哭起來,惹得格魯斯曼太太罵他們,因為她晚上喜歡安靜。也許他們一個勁地哭下去,格魯斯曼太太會過來瞧瞧,可憐可憐他們。格魯斯曼太太並不是那麼壞的人。但漢斯絕不會自己去找她,他怕她怕得要命,漢斯什麼都怕…他們哪怕是自己煮點土豆吃也好啊!
自從他想起小傢伙們以後,他完全是因為難過而哭泣了。他用手遮住眼睛,免得再看見小傢伙們,這時,他覺得手溼了,他哭得更厲害了。他想知道現在有幾點鐘。可能已經九點或十點了。這可真不得了,平常他最遲七點半就回家了。但今天火車看守得這麼嚴,他們得特別小心才行,盧森堡人那麼喜歡開槍,也許他們在戰爭中沒有來得及多放幾槍,現在想來過過癮;但他們是逮不住他的,他們從來都逮不住他,他總是能逃過他們溜上火車去的。我的天,正好碰上無煙煤,這可不能輕易放過。一說是無煙煤,他們馬上就會給七、八十馬克,怎麼能錯過這樣好的機會。不光是盧森堡兵沒有逮住過他,就是俄國兵,美國兵,英國兵和比利時兵,他全都躲過去了,難道今天偏偏會落在這些盧森堡兵的手裡?這些蠢頭蠢腦的盧森堡人!他閃過他們,爬到車皮上,裝滿了袋子,扔下去,然後再一個勁地往下扔,能抓多少,就扔多少。但沒有想到,突然一下子,火車停住了。他只記得猛一下疼得要命,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後來,當他在門口醒來時,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這間白房間。以後人家給他打了針,現在,他又完全被幸福動得哭起來,小傢伙們已不再在眼前出現。幸福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他從未嘗到過它的滋味,淚珠彷彿是聿福的化身,從他的身體裡
出,而在他的
中幸福卻不見減少。那晶瑩、轉動、甜甜的淚滴,那神奇的淚滴,匯成淚水,從他的心底深處泉湧而出,總不見減少…。
突然,他聽見盧森堡兵的槍聲,他們手裡拿著自動步槍。令人戰慄的槍聲,在天清新的夜空中震盪。他聞到了田野的清香,火車的濃煙味和煤味,也略微聞到了一點真正的
天的氣息。兩聲槍響震撼了灰暗的夜空,四周發出了連續而又不同的回聲,這些聲音象針扎似的刺痛他的
口。可不能讓這些可惡的盧森堡兵抓住,可不能讓他們打傷!他現在伸開四肢躺在煤堆上,清楚地
覺到身下煤塊的尖硬。這是無煙煤,人家五十公斤給八十到八十五馬克。要不要給小傢伙們買點巧克力糖呢?不成,錢不夠,買一塊巧克力就得花四十到四十五馬克,這麼多煤他是拖不動的,我的天,五十公斤煤只能換兩塊巧克力糖。盧森堡兵簡直象瘋狗一樣,他們又在開槍了。他覺得光著兩隻又臭又髒的腳冷颼颼的,被煤塊扎得生疼。槍彈把天空
穿了許多窟窿,但他們是打不壞天空的,也許,這些盧森堡兵以為他們會把天空也打壞呢!
要不要告訴護士,他的父親在哪裡,他的哥哥胡伯特夜裡上哪兒去了?可是她們沒問呀!學校里老師講過,人家沒問的事情不應該回答…可惡的盧森堡兵…小傢伙們…盧森堡兵別再打槍啦!他得去看看小傢伙們…這些盧森堡兵一定是瘋了,完全瘋了。媽的,還是算了吧,父親在哪裡,哥哥夜裡上哪兒去了,乾脆什麼也不要對護士說。也許小傢伙們自己會去拿麵包…或者土豆吃的…也許格魯斯曼太太會發覺出了什麼事,因為確實不太對頭;真奇怪,為什麼老是出事!校長也會責備的。那一針打得可真好,他覺到被紮了一下,突然幸福就出現了。這個臉
蒼白的護士,一定是把幸福裝在針裡了。他聽得很清楚,她把那麼多的幸福裝在針裡,太多了,真是太多了。他一點也不傻。格里尼有兩個i…不,媽媽是死了…不,是失蹤了。幸福真是美妙,也許可以給小傢伙們買一些針管裡的幸福,一切不是都可以用錢買嗎?
…
買麵包…堆得象山一樣的麵包…。
媽的!有兩個i,這裡的人不知道德國最好的名字嗎?
…
“不。”他突然大喊起來“我沒有受過洗禮。”媽媽呢?說不定媽媽還活著吧。不,盧森堡兵把她打死了,不,是俄國兵…不,誰知道,也許是納粹殺死了她,她曾經狠狠地咒罵過…不,是美國兵…唉,小傢伙們可以放心去吃麵包,吃麵包…他想給小傢伙們買象山一樣的麵包…多得象山一樣,滿滿一車皮面包…滿滿一車皮無煙煤,還有針管裡的幸福。
有兩個i,媽的!
修女跑來看他,摸了一下脈,她慌張地向周圍張望。天啊,要不要去叫大夫呢?她再也不能把這個發著夢囈的孩子一個人丟下了。小施蘭茨死了,她昇天了,上帝保佑這個俄羅斯臉型的小姑娘!大夫跑到哪兒去了?
…
她急得在皮沙發旁轉來轉去…。
“沒有,”孩子嚷道“我沒有受過洗禮。”脈搏跳得越來越亂了,修女的額上沁出了汗珠。
“大夫先生,大夫先生!”她大聲喊著,但她清楚地知道,再大的聲音也透不過隔音的門壁。
孩子可憐地嗚咽著。
“麵包…給小傢伙們買多得象山一樣的麵包,巧克力糖…無煙煤…盧森堡兵,這些豬玀,不要開槍了!媽的,土豆,你們可以放心地去拿土豆…吃土豆吧!格魯斯曼太太…爸爸…媽…胡伯特…小傢伙們還從門縫往外瞧呢。”修女怕得哭了起來,她不敢走開。孩子開始翻滾,她緊緊地捺住他的肩膀,但皮沙發又是那麼滑。小施蘭茨死了,那個小靈魂上天了。上帝發發慈悲,保佑保佑她吧,她是無罪的啊!一個小天使,一個難看的俄國小天使…現在她變得美麗了。
“沒有,”男孩要伸出胳膊亂打“我沒有受過洗禮。”修女驚慌地抬起頭來,一邊跑到臉盆那兒,還不住地用眼睛盯著男孩。她沒有找到杯子,又跑了回來,摸了摸孩子燒得發燙的額頭,又到桌前抓起一個試管,急速地倒滿了水,天哪,一個試管裡才能裝這麼少一點水…。
“幸福,”孩子喃喃說道“把您所有的幸福都裝到針裡吧,也給小傢伙們裝一點。…”修女在前劃了十字,很鄭重,動作很慢,然後把試管裡的水倒向男孩的額頭,
著淚說道:“我現在就給你施洗禮…。”男孩突然被冷水澆得清醒過來,猛一抬頭,把修女手中的試管撞掉了,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男孩微笑地望著驚恐萬狀的修女,喃喃說道:“施洗禮…好…”然後一下子倒下去,頭沉重地垂落在皮沙發上,臉變得狹長、蒼老,黃得可怕,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兩隻手十指全伸著,象要抓什麼東西…。
“他透視過了嗎?”醫生大聲問道,他笑著同洛邁爾大夫走進屋裡。修女只搖了搖頭。醫生走到跟前,習慣地拿起聽診器,但又放下了,他向洛邁爾看了一眼,洛邁爾脫掉帽子,洛恩格林死了…。
梁家珍譯肖掃校自《伯爾中短篇小說選》,外國文學出版社1980年初版——①搶救心力衰竭的病人時用的一種強心劑。——譯註②拜羅伊特是德國一城市,一八七二年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在此建立劇場,演出他的歌劇,瓦格納去世後,每年在此舉行音樂節。
洛恩格林是瓦格納的同名歌劇中的主人公。——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