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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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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街口的老樟樹下,沒有出現將軍的身影了。人們開始有了一種莫名的焦慮。有消息說,他病倒了。可是自從那次對主治醫生“行兇未遂”以後,用鎮政府的吉普車送他上軍醫院的優待取消了。

一群熱血漢子,由那個曾在街頭上說“在黨光榮”的搬運隊莽後生領頭,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了二里外癩痢山上那個孤獨的新房裡,把將軍扶上擔架,連夜抬往五十里外的軍醫院。

四一九七六年是個難以忍受的年頭。它一開始,就用陰霾、嚴寒和泥濘把小鎮掩埋住了。本來就不怎麼景氣的小鎮,好像一個奄奄一息的垂暮者。

但是,惡劣的氣候給小鎮人帶來的,並不都是壞消息。

這天,剃頭佬又神氣活現地來到了五光十的十字街口,清了清喉嚨,拿出了架勢。毫無疑問,將要聽到最不尋常的消息了。街口的人們立刻振奮起來。

“告訴你們,將軍,已經不是叛徒了,他的問題,搞清了!”

“真的?你聽誰說的?”

“我的話還會假麼?”剃頭佬不屑地瞪了那個提問者一眼。他生平最恨的,莫過於對他新聞的可信表示懷疑了。不過,他還是接下去解釋說:“你們要不信,問他。”

“是我說的…”搬運隊那個莽後生臉一紅,他不像剃頭佬,不習慣在大庭廣眾前說話。

“在軍醫院住院的時候,將軍原來的單位來了兩個人,他們說,將軍參加紅軍正規部隊前的歷史查清了,沒有叛變行為…”

“哼,讓老革命背黑鍋背了這麼久。”剃頭佬一下把話頭截過來“我早就說麼,把將軍從腳板看到頭髮梢,也找不出一絲孬包的影子來呀!真…”

“真是,貴人多磨…”人們好像自己身上缺掉了什麼負擔,興奮,又不免啼噓嘆將軍受的委屈。

“那麼,這一來,將軍不是很快就要走了麼?”這是老裁縫小心翼翼的聲音。

真是深謀遠慮。這個順理成章的問題是這樣令人猝不及防。大家心裡“格登”一響,都沉思起來。

“咳,是也是,我們小鎮廟小,怎裝得下偌大個菩薩!”剃頭佬搔了搔稀疏的頭髮,嘆了口氣。這在人們中引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情緒。

通常是這樣的:當你將要失去什麼的時候,你才忽然到了它無上的價值。

“看你們!成天巴望人家好運,現在好了,你們又…真是!”搬運隊的那個莽後生憤憤然地責備起來。

也真是的。將軍自有將軍的去處。總不能叫他做我們的鎮長吧?他要走了,這是值得慶賀的事。

於是,大家伸長了頸,眺望將軍每天從那兒走來的路口,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樣到街口這棵老樟樹下來。人們覺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想仔細地看看他。如果將軍不見怪他們先前的膽小怕事,他們還想同他攀談。

要同將軍親熱的慾望是這樣強烈。忽然有個人提出來:將軍昨天才出院,一時不會出來走動,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去呢?

對,為什麼不可以?完全可以。於是人們一呼百應,向鎮外二里的癩痢山擁去。

荒涼而寂靜的癩痢山熱鬧起來。

這個只有黑的岩石和雜亂的荊棘叢的荒坡,原是小鎮人最忌諱的地方。這兒打柴無樹,牧牛無草,古往今來,一直是死回的葬身之地。據說陰雨晦暗時,還聽得到怨鬼的啾啾悲聲。這麼個晦氣地方,小鎮人即使路過這裡,也寧願繞個彎子避開它。

現在,山上這所與牢房為鄰的新房子,成了一座香菸鼎盛的聖廟。人們朝聖來了。

當人們擁上臺階,一眼看見瘦、佝僂的將軍時,突然收住了步子,誰也不敢第一個邁進門檻。伶牙俐齒的剃頭佬,如簧巧舌也好像失靈了。許多人在背後用手捅他的眼,他慌亂地用自己也沒有聽清的聲音喊了一聲:“將軍!”有好大一陣子,將軍吃驚地睜大昏花的眼睛,說不出話來。後來,他明白了,枯黃的臉上,兩行混濁的老淚,順著密集的皺紋,彎彎曲曲地下來。

癩痢山同小鎮相隔二華里,並存了無數個年頭,而小鎮人現在才第一次用喜悅的目光來光顧它了。

人們最先驚喜地發現,將軍在屋後坡上的石頭縫裡,挖了許多樹

“打算栽這麼多樹嗎?將軍!”

“是的,我想在死之前,至少治好這個癩痢頭。可惜,這石頭殼上種果樹希望不大,只好種松樹。”

“莫非,將軍先前想在這兒隱居一輩子?”

“隱居?”

“是呀,就是像晉朝時候,離這兒三十里開外的面陽山下隱居的陶公淵明先生哪。他先前是彭澤縣令,後來不為五斗米折,棄官歸田,就像這樣。不過,你種的是松,他喜的是柳,故號‘五柳先生’。”剃頭佬抓住機會,大大賣了一番。

“哎呀呀,你扯到哪裡去了。人家是古代名士,我算個什麼?兒喝,兒喝…”將軍很艱難地笑起來,嗆得直咳嗽“後樹成了林,再把山腳下那條河築幾道水破,農田可得灌溉之利,小鎮也就有了有樹的山,有水的河,再點花草鳥獸,這裡也就成了公園。到時候,我給你們看園門。”五小鎮到處都在盤算和議論著、怎麼像模像樣地給將軍送行;送給他點什麼和讓他留下點什麼永久的紀念;今後怎樣同將軍保持聯繫,等等。有幾個人還為爭給將軍餞行的先後次序,吵了起來。

但他們誰都沒得到這個有頭有臉的機會。

癩痢山重新被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包圍了。雖然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人群來看望將軍,但他們臉上不再有笑容。

將軍倒下去以後,再沒有從病上爬起來。他在昏睡中,體溫有時候升得很高。無神的眼睛就直定定地瞪天花板,時而吼叫,時而嘟噥。突然有一天,將軍完完全全清醒過來。他輪巡視著一張張呆滯而忽然現出慌亂神的臉,一邊息,一邊微笑。

將軍死得很靜謐。

上頭立刻就來話:將軍的遺體,就地火葬;不通知親友;不發訃告;不舉行任何形式的弔唁。但是,他們企圖左右的這件事,本就沒有他們手的可能。

小鎮人用一種沉著的蠻橫和平靜的狂熱,壟斷了將軍的後事。人們一下子就把治理喪事的班子推舉出來。這個班子立刻就作出了決議:依照最老、最重的鄉俗,送將軍西歸。這個決議立刻就被大家接受了。

鎮上一個最老的長者,獻出了整個小鎮唯一的一具柏木棺材;老裁縫連夜趕製了全套的壽服壽被;遺體入殮的時候,焚起了高香,點亮了長明燈。因為剃頭佬整容整得太慢,這個功夫花得很長。

“八仙”由搬運隊十六名剽悍的後生組成。起館的那一刻,他們宰了雄雞祭槓。那個被將軍從垂危中挽救下來的伢子,由他老孃領著,擔任了將軍的孝子之職,披麻戴孝,向所有來弔孝的人,下跪叩頭。停喪的子,癩痢山突然生出了一片“森林”這是小鎮人和小鎮周圍四面八方的鄉村送來的孝幛和花圈。由那個將軍呵斥過的小兵送來的當地駐軍的巨大花圈,顯得特別引人注目。

出喪是在一個陰暗的早晨。整個小鎮和四方鄉野,天低雲垂,悲聲大勵。儘管按照將軍的遺囑,他的墓塋就落在癩痢山,但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還是來到小鎮的街上。

“八仙”們抬著將軍的靈柩,依次經過每家每戶門前。每經過一家,就停頓下來,等這一家長長的一串“千字頭”炮仗響完,再移向另一家。這就使得喪隊的行進近乎動。全長不足六百米的兩條街道,竟走了整整一個上午。靈柩最後在街口那棵老樟樹下,將軍一向站立的位置上停了很久。人們一個跟著一個哭訴,呼天搶地。

鎮文化站就在鎮街上,是一幢老舊的木板樓。從低矮的二樓窗戶向外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字街口剃頭鋪對面那棵被雷轟了頂的老樟樹,那個被大家喊作將軍的人曾經牢固地保持著軍人風度,一身軍服從來都是筆的,幾乎沒有皺摺;帽徽、領章鮮豔奪目;不管天氣怎樣炎熱,從不解開風紀扣,身,拄著柺,不時地眨一眨有點昏花的眼睛,一聲不響地在那裡一連站上好幾個時辰。小丁也常常從文化站二樓窗口,長久地、一聲不響地看他。這個人失去了權力,卻沒有失去尊嚴。命運將他拋棄到這個幾乎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他卻成為這個古舊的、嘈雜的、灰濛濛的生活中的一抹異樣的亮光。使人想起命運的無常和有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