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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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方靖倫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來公司業務特別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倫經營的是外銷成衣,以衣為主,夏天原該是淡季,今年卻一反往年,在一片經濟不景氣中,紡織業仍然堅
著,這得歸功於女人,全世界的女
,都有基本的購衣狂,支持著時裝界永遠盛行不衰。芷筠一面打著英文書信,一面在想竹偉,還好今晨給他準備了便當,他不會捱餓。下班後,她該去西門町逛逛,給竹偉買幾件汗衫短褲。昨天,竹偉把唯一沒破的一件汗衫,當成擦鞋布,蘸了黑
鞋油,塗在他那雙早破得沒底了的黃皮鞋上。當她回家時,他還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卻揚著臉兒說:“姐,我自己擦鞋子!”你能責備他嗎?尤其他用那一對期待著讚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時候?她低嘆了一聲,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邊,再打第二封。等一疊信都打好了,她走進經理室,給方靖倫簽字。方靖論望著她走進來,白襯衫下繫著一條淺綠的裙子,她像枝頭新綻開的一抹
綠,未施脂粉的臉白皙而勻淨,安詳之中,卻依然在眉端眼底,帶著那抹揮之不去的憂鬱。他凝視她,想起會計小姐所說的,關於芷筠家中有個“瘋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著對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著方靖倫看信。方靖倫很快的把幾封信都看完了,簽好字,他抬起頭來。沒有立即把信件給芷筠去寄,他沉
的玩
著一把裁紙刀,從容的說:“聽說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嗎?”芷筠微微一驚。會計李小姐告訴過她,方靖倫曾經問起她的家世。當初應徵來這家公司上班,完全憑本領試考,方靖倫從沒有要她填過保證書或自傳一類的東西。但是,她前一個工作,卻丟在竹偉身上。據說,那公司裡盛傳,她全家都是“瘋子。”因此,當方靖倫一提起來,她就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隱瞞什麼。自幼,她就知道,有兩件事是她永遠無法逃避的,一件是“命運”一件是“真實。”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裡只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
“你弟弟身體不太好嗎?”方靖倫單刀直入的問。
她睜大著眼睛,望著他。這問題是難以答覆的。方靖倫視著這對猶豫而清朗的眸子,心裡已有了數,看樣子,傳言並非完全無稽。
“算了,”他溫和的微笑著,帶著濃厚的、安的味道。
“我並不是在調查你的家庭,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態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頓了頓,拉開屜,取出一個信封,從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問,也知道里面是錢,她被解僱了。凝視著方靖倫,她的嘴失去了血
,眼光裡有著被動的,逆來順受的,卻也是倔強的沉默。這眼光又使方靖倫心底漾起了那股難解的微瀾。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運的播
,一方面又在抗拒著命運!
“這裡面是一千元,”方靖倫柔和的看著她,儘量使聲音平靜而從容。
“從這個月起,你每個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給你的全勤獎金!”她的睫輕揚,眼睛閃亮了一下,意外而又驚喜的
覺
動了她,她的臉
由蒼白而轉為紅暈。方靖倫看著這張年輕的臉孔,忽然
到必須逃開她,否則,他會在她面前無以遁形了。
“好了,”他聲說:“你去吧!”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該寄的那些信,她望著他低俯的頭,忽然很快的說:“謝謝你!不過…”不過什麼?他情不自已的抬起頭來,他接觸到她那坦白而真摯的眼光:“我弟弟身體很好,很結實,他並沒有病,也不是傳言的瘋狂,他只是…智商很低。”說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祥的加了一句:“他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連用了三個“很好”似乎才能表達自己的
情。然後,掉轉身子,她走了。於是,這天下班後,芷筠沒有馬上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該給竹偉買東西了。去了西門町,她買了汗衫、短褲、襯衫、襪子、鞋子…幾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轉了兩趟公共汽車,她在暮
蒼茫中才回到家裡。
推開門,一個人影驀然閃到她面前,以為是竹偉,她正要說什麼,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直的鼻樑,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臟猛然加速了跳動,血一下子衝進了腦子裡。從上次摔跤到現在,幾天?五天了!他從沒有出現過,像是一顆
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樣一閃而逝。她早以為,他已從她的世界裡消滅,再也不會出現了。可是,現在,他來了,他竟然又來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麼肯定而堅決的拋下一句話:“我明天晚上來看你!”她決不會去等待他,也決不會去期盼他。人,只要不期望,就不會失望。原以為他“一定”會來,他“居然”不來,她就覺得自己被嘲
、被傷害了。她為自己的認真生氣,她也為自己的期待而生氣,人家順口一句話,你就認了真!別人為什麼一定要再見到你呢?你只是個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會變得那樣漫長而難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時間也會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現在,她已從那朦朧的痛楚中恢復了,他卻又帶著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現了!想必,今晚又“路過”了這兒,忽然心血來
,想看看那對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邊,把手裡的東西堆在桌上,臉
是莊重的,嚴肅的,不苟言笑的。
“竹偉呢?”她問。像是在回答她的問話,竹偉的腦袋從臥室中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姐,殷大哥帶我去吃了牛麵,還送了我好多彈珠兒!”他捧著一手的彈珠給芷筠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這樣說了一句,他就縮回身子去,在屋裡一個人興高彩烈的玩起彈珠來了。殷超凡望著芷筠:“我下午就來了,以為星期六下午,你不會上班,誰知左等你也不回來,右等你也不回來,竹偉一直叫肚子餓,我就乾脆帶他出去吃了牛
麵!你猜他吃了幾碗?”他揚著眉
:“三大碗,你信嗎?”她望著他。下午就來了?難道是特地來看她的嗎?唉!少胡思亂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樣呢?他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她張開嘴,聲音冷冰冰的:“不敢當,如此麻煩你!”他銳利的盯著她。
“你在生氣嗎?”
“什麼話!”她的聲音更冷了。
“為什麼要生氣呢?你幫我照顧了竹偉,我謝你還來不及,怎會生氣?”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那眼光如此緊迫,竟像帶著某種無形的熱力,在尖銳的刺進她內心深處去。
“我被家裡給‘扣’住了!”他說:“摩托車也被扣了,我並不是安心要失約!”
“失約?”她自衛的、退避的、語氣含糊的說:“什麼失約?”他像捱了一。原來…原來她
本不認為他們之間有約會!原來她沒有等待過,也沒有重視過他那一句話!敝不得她的臉
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殷超凡啊殷超凡,他叫著自己的名字,當你躺在
上做夢的時候,她
本已經忘記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你!本來嘛,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你憑什麼要求她記憶中有你?
“看樣子,”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
“我才真正是殷家的人,專門會…小題大作!”她不懂他話裡的含意,但卻一眼看出了他情上的狼狽,她的心就一下子沉進一湖溫軟的水裡去了。於是,她眼中不自覺的湧起了一片溫柔,聲音裡也帶著誠摯的關切。她說:“手臂怎樣了?傷好了嗎?怎麼還綁著繃帶呢?有沒有看過醫生?”一連串的問題喚回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強卻使他嘲
的回了一句:“原來你記得我是誰!”她柔柔的看著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飄忽了,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溫存,如此濛濛然,像霧裡的兩盞小燈,放
著幽柔如夢的微光。似乎在那兒作無言的低語:“何苦找麻煩呵!”他的倔強粉碎了,他的自尊飛走了。他的心臟像
風的帆,張開了,鼓滿了。
“你沒吃飯,是嗎?”他問,生氣又充斥在他的眼睛裡。
“我陪你吃點東西去!”
“怎麼每次一見面,你就提議吃東西呢?”她笑了,左頰上那個小渦兒在跳躍著。
“你把我們姐弟兩個,都當成了飯桶了嗎?”
“吃飯是人生大事,有什麼不好?”他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她望著他。唉!不要去!你該躲開這個男孩子,你該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呵!但是,那張興高彩烈的臉,那對充滿活力與期望的眼光,是這樣讓人無法拒絕呵!她點了點頭:“等一等,讓我對竹偉代一聲!”她抱起竹偉的那些衣物,走進竹偉的房間。竹偉正蹲在地上,專心一致的彈著彈珠,那些彩
的玻璃球滾了一地,
著燈光,像一地璀璨的星星。怎麼!即使是一些玻璃彈珠,也會綻放著如此美麗的光華!
“竹偉,”她說:“你看好家,不要出去,姐去吃點東西,馬上就回來,好不好?”竹偉抬頭看著她。
“如果霍大哥來,我可不可以跟他出去呢?”芷筠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