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鬥茶客話千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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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些茶壺茶碗，竹筷竹勺。槌形花瓶放在薄板上，花瓶裡著一枝‮花菊‬。瘦長的木架挑起一幅墨筆的字畫，這幾件東西一擺，就宛若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竟讓惱人的雨也變得如飛蓬細絲，悠遠有韻。

殿中之人不由輕輕舒了口氣，不自覺地放鬆起來。

隨行之人拿出一隻小小的四寸泥爐，放進去了幾塊略帶綠意的木炭，架起了一個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後打開竹籃中一隻黑，上寫“雪”字的陶壺，將水傾入釜中。不一會子，水面上就浮起了一層細微的水沫。？他臉上出一絲笑容，拿出了一隻瓷做的茶罐，擺開兩隻茶碗，開始點茶。他的動作並不快，恬靜自然，宛如奇異的舞蹈，令人賞心悅目。他的笑容隨著動作悠然變幻著，似是臥鑑山氣，坐賞白雲。袍袖拂動，淡淡的茶香傳了出來，在沉悶的雨季中令人神一長。

卓王孫伸手將茶罐拿過來，品鑑著茶罐上經過歲月長時間雕琢的花紋。只有經過這漫長的撫摸、擦拭之後，才能將它們本身的匠氣滌去，顯出自然的美來。

“初花之御肩衝，乃是唐時的古物，傳言為稀世之珍，果然名不虛傳。”他抬頭，視線勾勒著那幅墨跡的筆路:“虛？禪師的墨跡，在出之國就很難見到。禪心已融到紙墨中，令人一見便寂靜。與宗易公素尚靜寂的茶道，真是相得益彰，什麼評價都是多餘的了。”隨行之人正將鐵釜裡的沸水衝到茶碗中，聞言不手抖了一下，水潑灑出了一些。臉上出驚訝之容。

當先那人哈哈笑道:“宗易，卓先生既然認出了虛堂墨跡、初花肩衝，自然知道當世擁有此兩項寶物的，便只有號稱出之國茶道第一的千宗易了。不必驚訝。”千宗易躬身道:“卓先生真是好眼力。”卓王孫微微笑道:“應說秀吉公好福氣。”當先那人怔了怔，目光陡然？利起來，隔著茶湯中升起的濛濛水汽，視卓王孫。但這鋒芒也只顯了一瞬間，隨即就完全消失，笑道:“卓先生眼力當真了得。不錯，在下就是平秀吉。”卓王孫笑道:“應說是關白大人。”平秀吉一笑道:“無非是虛名罷了。”殿中之人都是大吃一驚。關白，這兩個字在中原聽來平平無奇，但在出之國，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職。相當於是明朝的宰相。出之國現今的關白更是一代梟雄，先後擊敗了明智光秀、前田利家、德川家康等人，統一了長期處於戰亂割據中的出之國，功績甚至凌駕於號稱戰國第一人的織田信長？上。莫非就是這位平秀吉？

他是此次侵略高麗的主謀。他若被擒，只怕倭軍立即就會瓦解。但他竟然只攜一人來到敵軍陣中，拜會天下無敵的卓王孫。他，究竟想做什麼？

兩人面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千宗易道:“請品茶。”平秀吉拿起一杯茶:“此碗亦是珍品，名喚尼子天目。茶是宗易公最擅長的濃茶。”說著，舉起茶杯，分三口將茶喝完，平舉茶杯，微笑看著卓王孫。

殿中之人不由得都倒一口涼氣。

平秀吉的動作看起來平平無奇，但一舉，一飲，一品，一放，無不若合符節，雖簡單，其中卻似有奧妙的？意隱含，與千宗易的點茶之道遙相呼應，便如在旁邊的那枝瘦菊，古拙奇麗，賞心悅目。顯然便是在出之國免費了幾百年的茶道。

但中原之人，卻對這種“道”毫無所知。就算是文采風天下第一的卓王孫，也絕不可能涉獵這等異國之道。

這杯茶，卻又如何飲得？

眾人心漸漸沉了下去。

只要動作中有絲毫不符合規矩，必然遭到對方這兩位茶道大家的恥笑。眾人已經明白了平秀吉前來獻茶的用意。他，就是想用出之國獨有的茶道，先挫明軍的士氣。

這，無疑就是他此來的第二招。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卓王孫身上？看他如何飲這杯茶。

他，的確不懂出之國茶道。平秀吉方才的幾個動作，看似簡單，但無不經過多年浸，其中不乏細微妙之處，卻不是短短一眼所能夠學來的。卓王孫雖不諳茶道，但也知道平秀吉既然先飲此茶，那就表明，第二杯茶，絕不能按照第一杯茶的方法飲。縱然他將平秀吉的手法學得一般無二，也必定會貽笑大方。

茶香逆人而來，微苦的氣息，似是如雨中隱秀的群山。

這杯茶，堪稱天下之最。

卓王孫淡淡一笑。

“因何飲茶？”平秀吉肅然而坐:“正要請教。”卓王孫:“為了滌俗。”平秀吉點頭:“不錯。”卓王孫:“此處俗氣太多，不宜飲茶。掌琴。”身後一人柔聲答應，只見一位女子踏著碎步走上前來。她微低著頭，看上去柔婉寧靜。淡翠的衫子攪在雨中，就像是洇溼的一幅名畫。她也席地而坐，膝上放了一張琴。琴才拿出，平秀吉不由得脫口道:“好琴。”那琴形式古雅至極，上面並沒有雕刻花紋，靜得就像是鴨綠江中的水波。但女子纖指才一拂，清脆悅耳的聲音便淌而出，所有人的神都不一振。

平秀吉讚歎道:“傳聞琴言姑娘的天風環佩乃是世間第一名琴，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女子正是華音閣中的新月妃琴言。聞聽平秀吉之言，不由得盈盈一笑。舉指輕攏慢捻，琴音如泉，淙淙而出。

平秀吉臉上出驚豔之容。

卓王孫道:“且慢。”他從懷中拿出一隻玉盒，道:“你可認得此物？”那隻玉盒用的玉極為良，溫潤清婉。琴言定睛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幾乎將膝上？琴打翻。她望著卓王孫，雙眼秋月般的眸子中寫滿了驚惶與恐懼。

卓王孫淡淡道:“我初入高麗時，遇到了一位故人，與他連對三掌，從他身上取下了此物。據說此物乃是皇室舊物，珍貴至極。你若是能將曲子彈好，我就將此物賞給你如何？”說著，將玉盒擰開。盒中盛了幾片沉香，卓王孫隨手拈起，放在了火爐之旁，片刻之後，一縷淡淡的青煙從香上升起，才一入鼻，立覺心曠神怡。

名茶，名琴，名香，這座廢棄的寺院，頓如開了一場優曇法會，曼妙無邊。

琴言卻面容慘變，幾乎忍不住開口要問卓王孫什麼。卓王孫淡淡的笑容？像是一座山，將她的話窒息在喉中。

她覺到，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冷卻。

她艱難地挪動著身子，終於，重新坐下，理著琴絃。她的手指變得僵硬無比，這張琴她已彈了十五年，悉到再也不能悉，但此時，卻連絲絃都無法理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