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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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結婚後,她的那點欣悅和婚禮時戴的頭紗差不多,永遠收藏起去了。她並不喜歡大興。大興對工作的努力,對金錢的冷淡,對三姑六姨的不客氣,都使她到苦痛。但是,當有機會夫婦一道走的時候,她還是緊緊地拉著他,象將被溺死的人緊緊抓住一把水草似的。無論如何,他是一面雪恥的旗幟,她不能再把這面旗隨便扔在地上!
大興的努力、正直、熱誠,使自己到處碰壁。他所接觸到的人,會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視的“科學家”三個字變成一種嘲笑。他們要喝酒去,或是要辦一件不正當的事,就老躲開“科學家”等到“科學家”天天成為大家開玩笑的用語,大興便不能不帶著太太另找吃飯的地方去!明霞越來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還對他發脾氣,哭鬧一陣。後來,她知道哭鬧是毫無作用的,因為大興似乎沒有情;她鬧她的氣,他作他的事。當她自己把淚擦乾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後問一聲:“該作飯了吧?”她至少需要一個熱吻,或幾句熱情的安
;他至多隻拍拍她的臉蛋。他決不問鬧氣的原因與解決的辦法,而只談他的工作。工作與學問是他的生命,這個生命不許愛情來分潤一點利益。有時候,他也在她發氣的時候,偷偷彈去自己的一顆淚,但是她看得出,這只是怨恨她不幫助他工作,而不是因為愛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時候,他才真象個有愛心的丈夫,他能象作試驗時那麼細心來看護她。他甚至於坐在
邊,拉著她的手,給她說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遠是關於科學的。她不愛聽,也就不
他。及至醫生說,她的病已不要緊了,他便馬上去工作。醫生是科學家,醫生的話絕對不能有錯誤。他絲毫沒想到病人在沒有完全好了的時候還需要安
與溫存。
她不能瞭解大興,又不能離婚,她只能時時地定睛發呆。
現在,她又隨著大興來到樹華農場。她已經厭惡了這種搬行李,拿著洗臉盆的生活。她作過小姐,她願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隨著他來。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她不願過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別誰好誰壞,誰是誰非,但是她決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這次須起碼把丈夫的正直剛硬衝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諒了尤大興。她開首便幫忙了丁務源,還想敷衍一切活的東西,就連院中的大鵝,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個得罪了秦妙齋。秦妙齋沒有權利住在這裡,請出!秦妙齋本沒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話好說,但是他要反駁。說著說著,他找到了理由:“你為什麼不稱呼我為藝術家呢?”憑這個汙辱,他不能搬走!
“咱們等著瞧吧,看誰先搬出去!”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講理是當然的事。雖然回國以後,已經受過多少不近情理的打擊,可是還沒遇見這麼荒唐的事。他動了氣,想請警察把妙齋捉出去。這時候,明霞又幫了妙齋的忙,替他說了許多“不要太忙,他總會順順當當地搬出去”
…
。
妙齋和丁務源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妙齋主戰,丁務源主和,但是在妙齋說了許多強硬的話之後,丁務源也同意了主戰。他稱讚妙齋的勇敢,呼他為俠義的藝術家。妙齋得幾乎暈了過去。
事實上,丁務源絕對不想和尤主任打手戰。在和妙齋談過話之後,他決定使妙齋和尤大興作戰,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時,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議一下,或者請她去辦
涉。他避免與尤主任作正面衝突。見著大興,他永遠擺出使人信任的笑臉,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難,但是找與農場裡這樣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決定用“忍”字對付一切。假若妙齋與工人們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機會復職。即使一時不能復職,他也會運動明霞和股東太太們,教他作個副主任。他這個副主任早晚會把正主任頂出去,他自信有這個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齋與明霞埋伏在農場,他進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著丁務源辦代,
代了之後,他好通盤地計劃一切。但是,丁務源進了城。他非常著急。拿人一天的錢,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與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發脾氣的時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說話:“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回來,何必這麼著急呢?”大興並不因
的勸告而消了氣,但是也不因生氣而忘了作事。他會把怒氣壓在心裡,而手腳還去忙碌。他首先貼出佈告:大家都要六時半起
,七時上工。下午一點上工,五時下工。晚間九時半熄燈上門,門不再開。在大廳裡,他貼好:辦公重地,閒人免進。而後,他把寫字檯都搬了來,職員們都在這裡辦事——都在他眼皮底下辦事。辦公室裡不準
菸,解渴只有白開水。
命令下過後,他以身作則地,在壁鐘正敲七點的時節,已穿好工人裝,在辦公廳門口等著大家。丁務源的“親兵”都來得相當的早,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毫無本事,而他們的靠山能否復職又無把握,所以他們得暫時低下頭去。他們用按時間作事來遮掩他們的不會作事。有的工人遲到,受了秦妙齋的挑撥,他們故意和新主任搗亂。
尤主任忍耐地等著。等大家都來齊,他並沒發脾氣,也沒說閒話。開門見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記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會看,誰是有經驗的工人,誰是混飯吃的。對混飯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換,但在沒有撤換之前,他也給他們活兒作——“今天,你不能白吃農場的飯,”他心裡說。
“你們三位,”他指定三個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沒法結葡萄。限兩天打完。”
“怎麼打?”一個工人故意為難。
“我會告訴你們!我領著你們去作!”然後,他給有經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三位給果木們塗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回來我細告訴你們。限三天作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三位去給該分的花草分
…”然後,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混飯吃的都撅了嘴。這些事,他們能作,可是多麼費力氣,多麼骯髒呢!他們往四下裡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源的胖而發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回來呀!我們已經成了苦力!”那些有經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當作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麼準確,
捷。凡是要說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說得那麼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說,他們無從,也不應當,反對他。假若他們還願學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該拜尤主任為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著大麯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為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園,好象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著急,但是他的話並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地使他們在反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閒,尤主任的眼與腳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
口煙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只好低著頭工作,心中憋著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閒,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檢幾個雞蛋什麼的。可是主任把混飯的人們安排好,輪值夜班。
“一摸雞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個數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責!”尤主任這樣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場裡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到底容易化。他們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地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當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地,他們由工作和學習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下,三個月後,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著現在這樣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於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動。他們也願意多學習一點技術,尤主任答應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班,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遊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的娛樂。大家的心中,象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情所破壞。情
是極容易發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的雞鵝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象猴子似的爬了進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來。
由尤主任的解說,大家已經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裡的權利,而嚴守紀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著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
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地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地來
問妙齋,妙齋便乘機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象人。
“打算自自在在地活著,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著牙對他們講。
“不過,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膽子!你們等著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自管教他一頓,教你們看看!”他們的怒氣被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藉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裡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於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地打擊他,驅逐他,可是他決不退縮,妥協。科學的方法與法律的生活,是建設新中國的必經的途徑。假若他為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願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雞蛋。他不能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地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彷彿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楞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象飛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沿上,定睛看著對面的壁上——那裡什麼也沒有。
“明霞!”大興著氣叫“明霞,你偷雞蛋?”她極慢地把眼光從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繡花,而後才看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