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沖冠一怒為蒼生私心盡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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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不等他們驚訝的嘴巴闔上,又道:“‘神鷹堡’本也有一個幕後大老闆,那個人也是我;‘金龍堡’可也一樣。這三個堡都是我一手創建的,結果卻聯合起來追殺我,世事就是這麼可笑,你簡直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小傢伙們兀自楞了老半天。
師父的本領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使得他們宛若面對一個怪物似的,久久說不出話。
鐵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剛才他們說你有一木關於‘第四個堡’的書,是不是你想再個‘第四堡’與他們對抗?”嶽翎口氣兒,苦笑道:“那是我騙他們的鬼話。休說我今生已無
力再搞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勾當,更何況,也還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強的組織…”鐵蛋咯
失望。
“我還以為你真有這麼一本書呢…”又一轉眼珠。
“對了,韓不群也說你偷了他一本書,還有一把劍。”嶽翎笑道:“這本書倒是有的,不過那不是韓不群的東西,而是韓不群的老子、我的師父——‘白蓮’東宗第二代祖師爺韓林兒親手給我的鎮派之寶。”無哀、無惡可還不知他和“白蓮教”也有關係,不由大驚小敝。
鐵蛋得意洋洋的道:“師父從前叫做嶽不黨,是‘白蓮’東宗的副教主哩。”無惡哼道:“什麼黨不黨,難聽死了!”嶽翎有一剎那間,彷佛跌入了回憶裡,但眼神一凝,又清醒過來,悠悠的道:“我是個孤兒,從小被師父帶大,他對我一直很信任,簡直跟他的親生兒子差不多。我十一歲那年,朱元璋那個王八蛋掃平了陳友諒、張士誠,便一心想要除掉舊主,自立為帝,於是他派廖永忠來滁州,名義上是接師父去應天府享福,其實卻沒安著好心。我師父已知在劫難逃,便把天書神劍都給了我…”無惡怪道:“韓不群是他的兒子,為什麼不
給他呢?”嶽翎笑了笑,還未說話,鐵蛋已先搶道:“韓不群鼠頭鼠腦的,心術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會把東西
給他。”無哀、無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嶽翎又道:“結果不出師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裡鑿沉了,師父…
師父是北地人,本不會水…”語聲似乎有些哽咽,臉上反而笑了起來,虎目閃閃發光。
“朱元璋那個王八蛋!”重重的說了一句,作為結尾。
“好哭鬼”竟聽得淚汪汪,兩手在面上亂擦,邊道:“我師父的師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鐵蛋立刻岔嘴道:“當然高!‘白蓮教經’上的功夫,嚇!可不比咱們少林寺差多少。”一句話聽得嶽翎也楞了半天。
“‘白蓮教經’上的功夫?你在說什麼?”鐵蛋指著他笑道:“你別裝傻!我還曉得那本經是你跟韓不群改的,把‘白蓮教’的練功法門全改到了裡面去。”筆作正經的大咳一下。
“聽著:‘勝者為聖,敗者為魔。人生在世,非聖即魔,若無鬥心,永墮魔道’……“嶽翎不失笑。”這句經文的確是我那時候寫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幼稚得很。
“鐵蛋老氣橫秋的道:“當然當然,師父若還執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會號作‘魔佛’?”嶽翎不知他在“白蓮”圓屋中的遭遇,終究不明白他顛三倒四的話語,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蓮教’一向無武術可言,歷代門人都只會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師父蹩腳,徒弟可不一定蹩腳。”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鐵蛋腦袋。
“剛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傢伙,凌厲得緊哪!”鐵蛋楞了一楞,總算恍然大悟。
“那個賣面子的就是你嘛!為什麼不早說清楚?”嶽翎笑道:“說清楚了,你還裝得像嗎?”鐵蛋不滿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裝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嶽翎道:“那倒不會,你是最適當的探路先鋒…”無惡點頭道:“笨鳥先飛,自古皆然,甘蔗都是從不甜的一頭開始吃起。”鐵蛋才想罵人,嶽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傳揚開去,‘三堡’縱然囂張跋扈,也不敢輕易動你…”鐵蛋驚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對自己恭謹的態度,愈發奇怪,急急問道:“我有什麼身世?”嶽翎笑而不答,無惡又搶道:“你爹是雞蛋,你娘是鴨蛋…”鐵蛋順手刷了他一個大巴掌,苦苦追問,嶽翎聳聳肩膀,道:“其實我也只是亂猜的,你自己去問彭和尚好啦。”話鋒一轉。
“你可曉得,為何你最近幾個月來功力一進再進?”鐵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賤骨頭神功”得既
奇怪,又隱約有點恐懼,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強幾分,有人說這是什麼‘七毒門’的‘
功大法’,又有人說這是咱們少林寺的‘如來神功’,還有人說我是彭和尚的徒弟…”嶽翎笑道:“且先別管這許多名目。老實說,我並不清楚你身懷什麼功夫,我只知道你們這幾個潛力雖厚,但自小在寺裡依賴長老慣了,個個懶散成
,自然長進得慢。鐵蛋這幾個月隻身在外闖蕩,碰到問題非得自己解決不可,如今這一身功夫都是被
出來的。人嘛,本來就是賤骨頭,稱之為‘賤骨頭神功’倒也恰當得很。”鐵蛋可樂了,想到自己剛才獨鬥當世三大高手時的驃悍勁兒,連自己都止不住心驚,抬鼻抬眼的瞅了瞅兩個師兄,笑道:“當初叫你們溜出寺來,一個個都跟烏龜一樣,現在可後悔了吧?”無惡呸道:“後悔個大
!咱們天天在寺裡享福有什麼不好?青菜、豆腐、大蘿蔔…”鐵蛋笑得打跌,歷歷敘說“靈芝草”、“人參湯”的滋味,惹得他倆一個吐口水、一個掉眼淚。
鐵蛋偏頭想了想,又問:“為什麼江湖上有那麼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卻又有那麼多人恨你、怕你?”嶽翎淡淡一笑。
“人家為何抬舉我,倒沒什麼好提的,我也記不了這許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沒被半個人恨過,此人必為鄉愿無疑。”鐵蛋望了望師父,猶豫著道:“那個‘九尾狐狸’說你殺了她不滿三歲的兒子…”無哀、無惡立刻齊聲喝阻:“師父怎麼可能幹下這種事?人家亂講,你也亂聽?”不料嶽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來,一握手道:“我的確殺過不滿三歲的孩子,而且還不止一個!”小傢伙們又楞住了,瞪著對面那張從小看到大的臉龐,彷佛瞪著個陌生人似的。
雪花輕輕飄落屋頂,發出幾乎覺察不出的聲響,室內一片寂靜。
嶽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裡的屏風,眼神卻似已穿過屏風,看見了十餘年前的往事:“自從師父把天書神劍給我之後,韓不群就一直對我很不諒解。那時我還懵懵懂懂的,跟鐵蛋差不多,並未把這兩件東西當成命
子,他若真個開口向我要,我絕無拒絕之理,但他這個人…唉,城府實在大深了點,疑心病又重,什麼事都不明著來,我又那會知道他的心思?
後來我們糾合了一群東宗舊屬,在山東另起爐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為,重振‘白蓮教’的聲威,他卻不斷的排擠我,想要那兩件東西,偏又不肯明說,搞得我一頭霧水,不知那裡得罪了他。他的企圖又不大,彷佛僅只安於有塊地盤、充個龍頭也就夠了。我三十三歲那年,終於灰了心,更和他鬧翻了臉,一氣之下,便離開‘白蓮’總壇,滿想自己闖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停的懷疑,再出這麼一個江湖幫會或秘密教派,成天爭地盤、鬧意氣,到底有何意義…”鐵蛋不
心忖:“師父的想頭比我複雜多了,我才不會這麼夾夾纏纏的,多累呀!”另外兩個卻彷佛看見師父孤劍單騎,
跡天涯,一派燕趟遊俠模樣,不
大為嚮往。
又聽嶽翎續道:“我就這樣一路想,一路走,不覺竟走到了山西境內。那年朝廷正大張旗鼓,軍出外,追逐蒙古人,兵禍、天災,再加上徵糧徵餉,簡直
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一
之間在路邊看見幾十具屍體,竟變成了最平常不過的事。”
“我身上雖帶了些銀子,卻買不到東西吃,散給那些民,自也毫無用處。我走到遼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點可吃的東西都沒了,只能眼睜睜的望著兵老爺把一車一車的乾糧運往前線,去對付那些已對咱們構不成威脅的韃子。我在遼州城內隨便找了個地方歇腳,決定翌就打回頭。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見路旁有座破廟,裡面傳出一些非常非常細微的呻
。我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整個頭皮頓時發起麻來…”嶽翎茫然掃視了三個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風之上,但鐵蛋卻在他那雙全然空
的眸子裡,尋著了一絲獰惡怖慄,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
只聞嶽翎又道:“那座小廟裡居然滿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歲以下,一個個又冷又餓,只剩下一口氣兒,有的已經不會動了,有些甚至已經腐爛了,還有些缺手缺腳的,我察看了一下他們的傷口,竟是被刀砍的。我問其中一個比較大的孩子,到底是誰幹的,他說是他們的父母乾的。他們的父母故意把他們
成殘廢,再叫他們去向過路客討飯,這樣討得比較多些,但到後來,
本什麼東西都討不到了,就把他們丟在這裡,隨任他們慢慢死去。那個孩子還說:‘我們還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經被吃掉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滿高興似的…”三個小傢伙愈聽愈覺得胃裡不舒服。鐵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剛才還在拚命吹噓“人參”、“靈芝”的美味,不由大
慚愧。嶽翎頓了頓,續道:“我坐在那個廟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發覺自己其實是個完全沒有用的廢物。從前我鎮
以武功驕人,打敗了幾個地痞無賴,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為天下就數我最厲害,然而現在我卻只能像個白痴一樣的坐在這裡,想不出一絲絲兒的計較來幫助他們。這些孩子,明天,後天,頂多大後天,就將在飢寒
迫中受盡煎熬,慢慢死去。他們好不容易來到人間,難道就是為了吃上這許多苦頭?”嶽翎彷佛想要問誰,但屋內任誰也答不出來,只有從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嶽翎的瞳孔逐漸放大,語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終於走進廟裡,挑了一個頂頂虛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廟後。那孩子睜開眼來看我,眼珠子本都已經濁掉了。他也不問我想幹什麼,就那麼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廟後樹林裡的一塊空地上,然後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樹頂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來啦,雖然沒有力氣笑,但仍看得出來他高興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問他:‘這樣好不好玩?’他一個勁兒的點頭。我又說:‘你想不想學?學會了之後,你就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點頭,問我說:‘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說當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閉起來,用心想那個最想去的地方,然後我伸出手在他腦門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無哀只覺胃底衝上一股東西,連忙憋著喉管嚥下,眼淚卻止不住撲簌簌直
。
嶽翎的語聲愈發平靜:“我把那些孩子一個個的抱到小廟後面,一個個的殺了。我什麼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們的腦門,好像在拍戰鼓一樣。殺了一個,就往樹叢裡一,再去找另外一個,最後只留下了四個比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們帶到有東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時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鋤頭、木
趕來,把小廟團團圍住,罵我是兇手,要我償命。他們瘋子一樣的
過來,亂打一通,我不願跟他們動手,只好一溜煙的走了,四個孩子也沒來得及帶…”鐵蛋咬牙叫道:“你怎麼不把這些大人也殺了?他們自己把孩子丟在那裡不管,反還要怪你?”嶽翎
本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我放開腳,一直跑,那時我真慶幸自己練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遠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許州才停下。我找了家
院,喝得大醉,又叫來了六個子婊,每一個都他
的壓了十幾次。後來我想吐,就推開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時已經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燈火輝煌,一大堆人在那裡笑嘻嘻的走來走去,買東西、吃東西、跟子婊情調。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裡來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種鬼地方去了!’我躺下來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我又爬起來推開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螞蟻一樣滿街爬動的人。”
“我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是不是必須跟螞蟻一樣過活?一旦有變亂降在身上,就只好悶聲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麼?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餓死了卻連管都不管。那個安安穩穩坐在皇帝賣座上的豬,如果能夠多有點魄力、多有點幹勁,總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問題,而是整個的典章制度都有問題。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再也不想組織什麼江湖幫會,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尋出一個最適合人類生活的方式,能夠讓每一個人都活得好好的。”嶽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慈祥的看著三個徒弟。鐵蛋忽然覺得師父已不再是以前所悉的那個師父,而是某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瞭解、無法企及的東西。師父的軀殼在他眼中慢慢脹大,脹大到整個房間似乎都容納不下。
嶽翎又道:“因為我出身‘白蓮教’,一趟山西回來以後,江湖上的聲譽也壞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歡在大堆人面前羅哩叭嗦的說些蠢話,更不愛做一大堆蠢儀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臺前,自己隱身幕後。我先創立‘神鷹堡’,不出一年就發現缺點仍多,於是我又建立‘飛鐮堡’,不料改掉了這些缺點,卻又引出了另外的缺點,使得我只好再創設‘金龍堡’。結果就是你們現在所看見的情形,三個堡聯手追殺我,生怕我再出第四個堡來把他們消滅掉。最可笑的還不在這裡,最可笑的是——我最後
出來的‘金龍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樣!我走了一轉,卻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後來我才發現人類的歷史
本是一個循環,任憑你再神通廣大,也逃不出這個圈圈。終極的結不在別處,其實就在人類自己的身上,人有佛
,也有魔
,不能同時包容這兩者的典章制度必歸失敗。人間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間如有一佛,天下同樣不得太平。”搖了搖頭,道:“看樣子,這只不過是痴人說夢。”鐵蛋終於明白師父遁入空門,並非為了逃避三堡的追殺,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們就個第四堡結他們看看!”嶽翎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