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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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向傑德,今年四十歲,武岡市實驗小學的一名教師。
我出生在馬坪的一個山坳裡,不誇張地說,我是那山溝裡飛出來的一隻金翅鳥,在我讀書就業的那會,走後門託關係還不像現在這麼風行,一個農家子弟能憑著自己的的本事考上個師範學校,將來出來當老師,委實是種天大的榮耀,就連同族同鄉都覺臉上有光,村裡老人們說,天地國親師,老師是能上神龕的,後來在師範學校裡說,教育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也算是東西文化互為最好的註腳。下鄉家訪的時候,家長們一個勁兒地往我褲袋裡
瓜子裝花生,
得我回校的時候走起來路很不方便。星期天回到家裡,鄉親們更是把我當個寶,說我是國家的人,用國家的錢,吃國家的糧。我就笑笑:“哪裡哪裡,領豆腐票的,不像你們,都豎新房子了!”鄉親們說:“你是不要豎房子呀!國家會為你修房子的。”我開始不以為然,可想想也是,我雖是領豆腐票的,可偶爾也開開葷,國家不是還給
價補差,想想我們的國家,真好。
但我母親還是執意要給我修房子,因為家裡送我讀書已送窮了,本沒能力修房子,但家裡好歹有個吃國家糧的,說什麼也不能輸了這張臉,所以這屋修不起也得修。於是我們自己就踩泥巴、團煤餅、制磚、裝窯,
夜夜,只把汗水當澡水,幾個月下來,母親瘦了幾十斤,我累得一個黑皮雷公一樣,總算,一座紅磚青瓦的平房修起來了。
八十年代末,果然國家要給我們修房子了!我說過用不著那麼辛苦給我建房的,可我母親就是不聽!可不,兩基達標要檢查了,要基本搞除文盲,要基本普及義務教育。一夜之間,許多教學樓就如雨後筍般冒出,一時間,房子修得最好的,是學校;鄉村風景最靚麗的,是學校!我們到中心學校、聯校去開會,羨慕得要命。可我迂在偏僻的村小,趕不上,一直到兩基評估結束,我們學校也沒修上房。
一晃十年,其他學校的房子都近老化了,而我們村小的校舍,更是在風雨中飄搖,招架不住了。情急下,村長書記找到村裡的一個“廣東老闆”要他從自己的“的士公司”裡捐些款,這本來是件很好的事,但到了我的思想裡卻行不通,因為早年鄉親們不是說國家會要給我們修房嗎?咋要去靠捐款了呢?再說,捐款也就損唄,偏生還要我組織那些黑不溜秋、拖著鼻涕口水的孩子們,捧著鮮花,去到一兩裡地上,高呼著“歡歡
!”
“謝
謝!”不要說別人怎麼看,連我們自已聽了都起雞皮疙瘩。可村長書記說,這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項目。誰耽誤了誰負責!那語氣,那神情,鐵一樣的堅硬。
新房子修好了。我住到校長室了,這並不是因為我當校長了,而是我覺得這校長室比我原來那間房子要乾一些。現在校長搬到新教學樓了,有新辦公室了,我也就撿了一個便宜,雖然住新房子還輪不到我。
班額越來越少,規模越來越小,學校由六個班變四個班,四個班變兩個班,教師陸陸續續離去,房子越空越多,終於我也住進了新房子!再後來,我終於成這座新房子的主人了。其時校長已調到中心學校去。學校校長,教導主任、總務主任、教職員工都由我一個來擔當了。
住了這麼一幢大房子,守著孤零零幾個小學生,我覺莫名。
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我攀上教學樓的天面,對著黑魆魆的天空,對著黑黝黝的山頭,扯天扯地地吆喝。
一頓歇斯底里的發洩下來,卻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語!
當最後幾個學生被撤走後,我就孤獨得只剩下房子了。
村裡書記走過來對我說,雖然這裡沒學生了,但他們是不會趕我走的,只要我願意,可以借給我一把鑰匙,讓我住下去。臨了,他還對我說,他可以幫我到學區領導那裡講句好話,把我調到中心學校去的!
我說,我不會那麼做的,也不需要他給講好話,我有的是真本事,我要考到城裡去!他聽了,說,做人用不著那麼執著的,轉身走了。走不到兩步,我聽到他背後傳來兩聲“嘿——嘿”的笑聲。
一個月之後,我考取了城內某市管學校。這一回,我又依稀了當年我考取師範學校的情景。送行的人很多,鞭炮也放得很多,村裡的書記,學區的領導也都來了,臉上還隱藏著些許的尷尬。大家都說,若是將來孩子到城裡來讀書,還請我幫忙照顧,我心裡很清楚,我又不是去當領導,幫得上啥忙?但嘴巴里卻說,“一定一定,進得城來,進屋喝茶。
因為差不多是我第一次與城內學校接觸。入得城來,連方向都搞不清楚,只得租了個摩托車,好不容易才找著學校。尋到校長室,寬敞、明亮,有辦公桌、有電腦桌、只是沒有;到教導處領教科書,沒有電腦桌,有辦公桌,還有堆積如山的試卷、作業本,也沒有
。我就犯狐疑了,這些領導晚上睡哪兒?去到辦公室,我嚇一跳,七八個老師擠在一個辦公室!
我遇到難題了!
在沾親帶故的姨媽家住了一晚,我就要回去,我說,我有一家子人,不能沒房子住,不能夠落街頭!
我要回去?姨媽呆了!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哪有這麼容易說回去的就回去的!俗話說,寧當城裡的狗,不當鄉里的首!沒房子,就租房子住!
於是我就開始尋房子,哪裡房子最窄,我就租哪裡!哪裡房子光線最暗,我就租哪裡!我說,窄一點,只要能攤張,就成!光線暗一點,只要能開燈,就成!一句話,只要省錢,就成!
我去過幾個女老師家,她們的房子卻還寬敞、大氣,我就奇了怪了,同是教書,她們咋就有房呢?有人告訴我,她們對象找得好,都是科長局長級的,咋會沒有錢?
看來還是要對象找得好,抑或傍個富婆挨個大款的,也會有錢,想著想著,不由得臉紅起來。我把女兒緊緊地抱起來,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孩子,我是絕不會離開你的!”聽說廉租房不錯,雖是小了點,那也比沒有的好噻!我興沖沖走到校長室,說我想要申請廉租房。校長說,你是從鄉里考進來的正式老師,財政撥款的,每個月有千把塊錢的收入,咋能申請廉租房呢!廉租房是考慮那些下崗失業工人的!我一急,由不得說漏了嘴:“我每個月就那麼點錢,要吃飯,要用水用電,還要繳房租,哪裡有節餘嘛!再說,學校現在待遇又不是很好”!校長立馬鐵青了臉,收了手中。的筆,說;‘‘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走不到兩步,我聽到了他身後傳來兩聲“嘿—嘿”的笑聲。
再怎麼著也得買個新房子!鄉里打工的弟弟,起早貪黑的母親看我實在過不下去,就湊了些錢,要我去買房子。我看著這些刨地瓜、掰苞谷得來的票塊票,亂蓬蓬的堆了一大堆,啼笑皆非,卻怎麼也不能把它們與寬敞的房子聯繫在一起!好心的人告訴我,你去買兩包煙,到銀行裡求個情,搞個按揭,先付個首付,興許就能把房子買上。我無法相信,兩包煙就能換來二十萬的貨款。但我還是去做了,沒想到天底下竟還真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兒,銀行同意了我的貸款。當我領到貸款表格,我心裡確實一陣陣
動;當他們要我在一個格子裡簽名,又一個個格子按手印的時候,剎那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看過的《白
女》,我是不是一個翻版的楊白勞?我是不是一個翻版的楊白勞?我由不得一陣陣心酸。
當我把表格填完,把手印按好之後,耳旁傳來售樓小姐笑盈盈的聲音:“恭喜你,向老師,你有新房了!”暈暈乎乎的,佝僂著,在我眼前盛開出一朵幸福的花。
2013年3月於武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