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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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齊。伯夷是向來最講禮讓的,便在抬頭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大哥,時局好像不大好!”叔齊一面並排坐下去,一面氣吁吁的説,聲音有些發抖。
“怎麼了呀?”伯夷這才轉過臉去看,只見叔齊的原是蒼白的臉,好像更加蒼白了。
“您聽到過從商王〔3〕那裏,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
“唔,前幾天,散宜生〔4〕好像提起過。我沒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訪過了。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還帶來許多樂器〔5〕。聽説前幾時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像這邊就要動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的説。
“也不單為了樂器。您不早聽到過商王無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腳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爺的心來,看它可有七竅嗎?〔6〕先前還是傳聞,瞎子一到,可就證實了。況且還切切實實的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來確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説。
“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説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是…”叔齊是很悌的,應了半聲。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裏其實並不服氣,便接着説。
“我們是客人,因為西伯肯養老〔7〕,呆在這裏的。烙餅小下去了,固然不該説什麼,就是事情鬧起來了,也不該説什麼的。”
“那麼,我們可就成了為養老而養老了。”
“最好是少説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伯夷咳了起來,叔齊也不再開口。咳嗽一止,萬籟寂然,秋末的夕陽,照着兩部白鬍子,都在閃閃的發亮。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牀,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裏,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裏一陣一陣的噴着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牀前,大聲説,聲音有些比平常。
伯夷怕冷,很不願意這麼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着急,只好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裏慢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着,一面説。
“卻聽得外面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着罷,裏面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面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現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會,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着告示…”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冷氣,趕緊縮緊了身子。伯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牆上一指,可真的貼着一張大告示〔8〕:“照得今殷王紂,乃用驛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聲,用變亂正聲,怡説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兩人看完之後,都不作聲,徑向大路走去。只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
不通。兩人在後面説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鬚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面。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着九旒雲罕旗〔9〕,彷彿五
雲一樣。接着又是甲士,後面一大隊騎着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擁着一位王爺,紫糖
臉,絡腮鬍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10〕。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着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來道:“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説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説得上‘仁’嗎?
…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裏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説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譁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住!”誰都知道這是姜太公〔11〕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着這也是白鬚白髮,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在
帶上。一面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後去。
到得背後,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樑上一推。兩人只叫得一聲“阿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12〕路遠近,這才撲通的倒在地面上。叔齊還好,用手支着,只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腦袋又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狀並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又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着一扇門板,一拐一拐的走來,板上面還鋪着一層稻草:這還是文王定下來的敬老的老規矩。板在地上一放,空嚨一聲,震得伯夷突然張開了眼睛:他甦醒了。叔齊驚喜的發一聲喊,幫那兩個人一同輕輕的把伯夷扛上門板,抬向養老堂裏去;自己是在旁邊跟定,扶住了掛着門板的麻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