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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哈巴癩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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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革委主任是“三結合”後從軍管部隊留下的,又是剛成立的省革委主任的直接下級。説是説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也還有一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不滿三天,大多數人都寫出了待。那三天裏頭,整個祠堂裏死氣沉沉。哈巴癩痢派了民兵,輪在各人的鋪前來回巡視。堂屋和廂房裏只有一片輕輕的翻動引起的禾草的窸窣聲和筆尖在紙上的劃拉聲,偶爾夾雜着一兩聲咳嗽和嘆息。有人放引起了嗤笑,但立即就止住了口。夜裏,才有人做惡夢,從地鋪上跳起來,鬼哭狼嚎。值夜的民兵,嘩嘩地拉動槍栓,又壓抑下去。

白天,哈巴癩痢在食堂的倉庫裏清出個角落,等着一個接一個來送待的人。他不看,讓待的人自己念。他閉起眼睛聽。那個人唸完了,他才睜開眼,説:“行,材料放在這裏。你可以回去聽候處理。”三天後,祠堂裏只剩下鎮革委機關本身的幾個人。副鎮長一直咬緊牙,黑了臉,仰在自己的地鋪上用無言表示最高的輕蔑。婦女主任和辦公室主任也都沒有動靜。鎮長並不跟他們打照面。到第四天上午,他讓民兵把婦女主任帶到食堂倉庫裏來。好長時間,他一言不發,一心閉着眼睛。婦女主任則隔了桌子坐在他對面,低頭捻自己的衣角。這幾天她也沒有認真梳洗,披頭散髮,面蠟黃。先前的風騷勁一點看不到,像一棵霜打的菜。

哈巴癩痢終於開口,説:“別的我都不想問,只問你一件事,有一回你開婦女會,講計劃生育,動員大家上環,有人擔心上環出事,難受,你説,你就上了環,一點事沒有。你一個大閨女,上環做什麼?”婦女主任抬起頭,愣愣地看了一會鎮長,忽然“哇”地一下哭起來。這幾天,因為副鎮長的頑抗,她也一直硬撐着。現在,她實在撐不住了。

婦女主任隨後就待了自己的錯誤事實。鎮革委沒有幹部宿舍,家不在鎮上的幹部要在鎮上過夜就睡辦公室。婦女主任沒有成家,就只有住在鎮婦聯辦公室。在牀鋪和辦公桌中間掛張簾子。副鎮長的家在鎮下面的生產大隊。他平時很少回去,也在自己辦公室搭了一張牀。逢到別的幹部都不在的時候,他把祠堂大門一關,同婦女主任就做成了夫。婦女主任起先不肯,到底受了他的培養,卻不過情分。他説,這是對她最好的再教育…

哈巴癩痢打斷她的哽咽,説:“你不必講那麼細。不要前言也不要後語,把剛才講的這段寫下來就行。”婦女主任剛出門,辦公室主任一頭撞了進來。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多時。他兩隻腳索索抖着幾乎要跪。哈巴癩痢讓他坐,他坐了幾次也沒有坐穩,股老是不得落實。他牙齒“格格”地打着戰,結結巴巴地求鎮長高抬貴手。他説他膽子小,做不成什麼事情。年輕時冒失過一回,到如今一想起來就心驚跳。他把那次冒失寫在了紙上,作為待:那時候他剛到鎮上,做民政工作。有一回,一對在他手上打了結婚證的新婚夫婦來找他,説是圓房三天了,就是成不了事。那時正是正月裏,鎮政府很多人都沒有來上班。中午他在鎮上的一個親戚家裏喝了很多酒,膽子正是麻的。他就突然心血來,對那男的説,你在這裏等着,我給你老婆檢查一下,就帶了那女的進了自己的宿舍。那時候的人百分之百的相信政府幹部。相信幹部,也就是相信政府;相信政府,也就要相信幹部。那男的也就老老實實地等。那女的也就老老實實地讓他檢查。他檢查的辦法很實在,就是把那事做一遍,算是試驗。試驗結束,他大汗淋漓地把那女的帶到男的面前,説,沒有問題,通了。過了一個月,夫二人居然帶了禮來謝他,説是他們那回一回去就果真成了事,現在懷上了。他漲紅了臉不敢看他們。他是罪該萬死,利用了革命羣眾對政府的信任,應該讓革命羣眾打翻在地,踏上一千隻腳,一萬隻腳。

哈巴癩痢耐心地聽辦公室主任唸完了自己的待,睜開眼睛,沒有像對待先前的那些人那樣讓他把待留在桌上,倒是隔着桌子,伸手把辦公室主任手上的那疊紙接過來,扇扇子似地搖了搖,然後拿過桌上的打火機,點着了那疊紙。火舌沿着那疊紙的下角往上,一片一片燃燒後的碎屑蟲子似地飛起來。一直到快要燒到手指了,他才鬆手。又看着那點紙屑燒完,收縮成一團,打了個旋飄起,才抬起頭,對辦公室主任説:“這件事就到此為止。”辦公室主任一直驚恐地睜大的眼睛裏淚水一下湧出來,一直想跪沒有跪成,現在“咚”的一下跪了個紮實。

哈巴癩痢笑了笑,説:“行了。以後注意,要跟路線,不要跟人。”辦公室主任説:“我曉得的,曉得的。你就是路線。”以後的子,哈巴癩痢就帶了那一摞待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落實處理。自然並不是每個單位的負責人都有偷雞摸狗的劣跡,但這些人也都搜腸刮肚地寫了些平時吆五喝六,好吃懶做的事來湊成待,鬥私批修總之很徹底,只求儘早出那祠堂門。鎮長一津拿了對付辦公室主任的方法如法炮製,當了各人的面燒了各人的材料。他説,他要看的是各人的態度,各人今後的工作。至於過去的賬,一筆勾銷了。

但有一個人,他沒有放過。他把婦女主任的待作為揭發報到縣革委。全國上下都正在落實新發布的最高指示,檢查知青工作,就等着要一個典型。副鎮長剛好撞到槍口上,問了個姦污女知青的罪,抓起來判了重刑。依縣革委主任的意思,要殺頭的。好歹副鎮長在縣裏有些基,許多人冒險説情,才保住命。

婦女主任自然在鎮上呆不住,回城去找了個工人下嫁,隨後就調去了丈夫的那個燒磚瓦的工廠。

三然後是哈巴癩痢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段子。

省革委主任是個極有雄心也極有膽略的人,抓工業抓農業都有許多驚世駭俗的創造。哈巴癩痢的真正發跡,就得力於把這創造部分地變為了現實。為了貫徹落實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的戰略部署,哈巴癩痢召開了全鎮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動員大會。哈巴癩痢説,搞不搞是態度問題,搞成了什麼樣,是水平問題。沒有山,建不了塘,機耕道總可以修的,新村總可以建的。

一散會,就讓人按事先畫好的機耕道,新村規劃圖打石灰線。線一打出來,就讓人動手,邊拆舊屋,邊做新屋。那個農業大隊一時雞飛狗跳,煙塵滾滾。卻有一個村子沒有動靜。這個村子還恰恰緊挨着規劃圖上的機耕道,是非拆不可的。

這村人所以這樣膽大,不怕做反革命,是因為一個寡婦做了他們的盾牌。這寡婦的屋子立在這村子的最前沿,而且壓着那條按規劃圖打出的石灰線。寡婦是新寡,男人害病,沒有錢住醫院,在家裏拖了幾個月死了,給寡婦留下了六個兒子,最小的還在懷裏吃,最大的剛剛挑起一擔糞。

哈巴癩痢聽説居然有人敢對抗,便帶上民兵跑了來。寡婦面對氣勢洶洶的鎮長和把槍端在手上的民兵,全無懼。幾個兒子都擠在她身邊。她一手摟着吃的兒子,一手擋定了自己的屋門,説,橫直是死,你們有種就把老孃一家人連屋子一起拆!

一村子男女都圍上來,看哈巴癩痢怎樣唱這台戲。

哈巴癩痢的癩痢頭漲得通紅,眼角很有力地彎下來,出兇光。

“真不走?”

“不走!”

“還是走吧。”

“不!”

“那就怪不得我了。”哈巴癩痢咬了咬牙,後退一步,示意民兵上前。幾個民兵圍上去,把寡婦一家一個一個的從屋門口扯開。寡婦一家人殺豬似地嚎叫起來,罵聲哭聲驚天動地。寡婦滿地打滾“畜牲”

“癩痢”罵個不休。圍觀的人中,幾個年輕的血湧上來,齜牙咧嘴地想要衝出來排命。哈巴癩痢喝道:哪個敢動,動就開槍!年紀大些的趕快靠攏把幾個年輕人擋了起來。哈巴癩痢回頭,向一台早已停在那裏待命的拖拉機揮了揮手。

馬力很大的“東方紅”轟轟地冒着黑煙,履帶沉悶地格拉格拉響着,好像是從每個人的口軋過。寡婦的那幢茅草蓋頂的土坯屋幾乎聽不見聲音就塌成了一堆土。

一村人一轟而散,曉得是再沒理可講了,都回去搶自家的東西。想讓一個哈巴癩痢發善心,除非頭從西邊出來。

哈巴癩痢並沒有讓拖拉機繼續推下去。他對生產隊長説,去,叫他們莫慌,不作對就行了。先去清新村的地基。

寡婦一家人則被關在生產隊的倉庫裏。寡婦已經聲嚥氣短,依舊掙扎着要尋死覓活。哈巴癩痢讓人把她的手腳捆住,系牛一樣系在柱子上。跟寡婦一樣捆住的,還有她那個可以擔起一擔糞的大兒子。

先是組織全縣各公社負責人到小鎮來開了現場會。縣革委主任把這裏的經驗總結後又專門報告了當省革委主任的老首長,引起了老首長的極大興趣。接着又在小鎮開了全省的建新村現場會。省革委主任帶了隨員、記者以及全省各縣的革委會主任浩浩蕩蕩幾百人到小鎮來,把鎮裏鎮外壓得塌了三寸。哈巴癩痢先是成了省勞模接着又成了全國勞模。省報和全國的大報都登了他的大幅照片。那顆疙裏疙瘩的癩痢頭經過很巧妙的洗印處理,竟反而有了幾分藝術效果。

但這回的現場會差點惹出大禍。

四原説是視察了新村、在現場會開始時作完指示就到市裏去的,但講話的時候,話筒突然沒有了聲音。省革委主任摜下話筒,回頭就要發作。正在主席台後側照應擴音器的鎮廣播站播音員趕緊跑出來,抓過話筒拍了幾下,仍是沒有動靜。她很尷尬,一時慌了手腳。整個會場的氣氛也一下僵住,似乎是等待着一場戰爭的爆發。

省革委主任的臉卻不知為什麼重又容光煥發起來。他和顏悦地對可憐巴巴的播音員説,小鬼,下去吧,我講話本來不需要擴音的。接着他就大了聲講起話來,並且越講越有興致,幽默風趣,妙語連珠,不時引起滿場的笑聲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