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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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前她們總要吃兩粒小藥片,婆婆先吃,吃完再發給媽兩片。婆婆吃得輕鬆順利,把藥隨意含在嘴裏,不用湯水也能嚥下;媽卻吃得勇猛堅定;她先把藥“砍”進嘴裏,再深深喝進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藥被水砸下去。
眉眉覺得媽的吃藥裏彷彿有一種表示:入鄉隨俗,回家吃藥。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夠分量的水,那藥才能嚥下去。
儘管許多年後她知道她們咽的不過是和睡覺毫無關係的vc,但她仍然覺得她們的咽和睡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整體常使她生出幾分恐懼。
每天中午她都領受着同樣的恐懼。因為恐懼她想逃跑,又因為恐懼她才沒有逃跑。她就那麼在兩個女人中間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時光,等待一個窗簾被拉開的時刻。
窗簾終有被拉開的時候,但房間並沒有因窗簾的拉開而變亮。天黑了,於是窗簾再被拉上。
白天窗簾遮光。
晚上窗簾照樣遮光。
媽和婆婆坐起來醒盹兒,誰也不看誰,沒有要説的話,不知誰偶爾想起晚上還得吃飯時才開口商量晚飯。婆婆的飯都是在醒盹兒的時候現想,想着該買哪些現成的回來吃。眉眉從不記得晚飯幾點鐘吃,只記得每次吃晚飯時也是她一天的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時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畢竟還是向她一陣陣襲來。睡就像在人間不停地輪
,她聽到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現在該您了。
蘇眉在大學上外語課,老師讓她站起來朗讀時總是説:“蘇眉同學,現在該您了。”老師不知為什麼非稱她為“您”不可。
提問,一種輪。
睡覺,一種輪。
她常常攥着一個燒餅就睡了過去。夢裏她彷彿聽見婆婆和媽還在説“叉燒”
“天福”
“丁媽”什麼的。
過了兩年,她七歲了,她考上了雖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學。因為上學她開始喜歡念字,唸書上的字念街上各種各樣的字。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念:“止烏刺八”(
止鳴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認識“糖”她知道有許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認識糖。糖沒錯兒。
沒有人糾正她的念,因為她只念在心裏,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個寒假裏,她又被領到了婆婆家。與上次不同的是,媽懷裏多了一個不滿兩歲的妹妹。她們又走進這條又曲折又細長的灰鬍同。她仰頭看着衚衕口的藍牌子念道:“響勺衚衕。”她念出了聲,她唸對了,她是念給妹妹的。她還問媽為什麼把衚衕叫做“勺”媽説就因為這條衚衕像一個彎彎曲曲的大勺子。她問媽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兒還是勺頭,媽説是勺把兒中段。
沒有走到勺把兒中段,眉眉便關心起那午覺了。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得睡,還得睡那麼許久。兩年前的記憶她模糊了許多,惟有那沒盡頭的午覺怎麼也不能忘卻。她甚至提前聞見了那午覺的氣味和午覺的聲音。
她們果真又睡了起來,一如兩年前。窗簾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裏又多了花樣,像練功的人又發出了新功,她在原來的“吱兒吱兒”裏又多了一種“伏兒伏兒”聲。幸好這次小瑋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遠處一隻長沙發上。但她們的睡還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彷彿越遠就聽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瑋,小瑋正在兩個女人中間咕容,想起從前那睡對自己的折磨,她輕輕走過去從兩個女人中間“掏”出小瑋,把她也安置在沙發上。小瑋犯愁似的回頭看看,她慶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們並排在沙發上躺下來,小瑋側過身子扎進了眉眉那瘦小的懷抱。但是沒過多久她也無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終於掙了眉眉坐起來。
小瑋實在不能習慣這白天的黑暗這黑暗的白天,她開始不管不顧地大聲説話。確切點説那不是“話”因為她掌握人間的詞彙還很少,她只會説“燈”、“餅乾”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間的光明和飲食。她把餅乾説成“梗幹”對面的大牀聽不見“燈”和“餅乾”她這能量極小的絮叨反而對她們起了催眠作用,她們的呼嚕驟然間更加驚天動地。
眉眉也坐了起來,和小瑋並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們不懂這是為什麼。
後來每當蘇眉回憶起那些睡的時候,便經常反問自己:婆婆幹嗎不睡?那時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需要她,也沒有誰麻煩她,她的時間太多子太多,她必得用睡來充盈她的
子。儘管她還有麻煩這個世界的時候,但也用不着非要為這個世界拉開窗簾不可。
媽幹嗎不睡?眼前就是媽的媽媽——難得的會見。只有用睡才能表現這會見是多麼必要多麼及時多麼不可少。少了這睡就淡漠了她們之間的親情,有了這睡才能證明這是女兒回來了。
天又黑了,窗簾索就不再拉開。當媽和婆婆又對着醒盹兒時,一位白胖的老太太進了屋。
媽首先反應過來。她站起來一邊叫那老太太“姨媽”一邊伸手開燈。
燈亮了,房間一片光明,空氣暢起來,充滿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氣。在一片光明裏,眉眉看清了那白髮老太太。她頭髮白,皮膚也白,白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適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體,她有一副寬廣、厚實的
脯。她的衣領顯得狹小,也許因為脖子
了些,眉眉只覺得那領子一定妨礙了她的呼
。然而她的聲音卻
暢、嘹亮。
這是婆婆的妹妹,媽的姨媽,眉眉和小瑋的姨婆。
按照媽的吩咐,眉眉和小瑋都叫了“姨婆”(小瑋叫“姨佛”)。姨婆開懷地笑着彎下,輪
在眉眉和小瑋的額上、腮上、鼻尖上親着,自言自語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莊晨的閨女。看,看是不是…”莊晨是媽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