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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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吃,殞楠比我津津有味並且擅長此道得多。她的胃總是很有靈,遇到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比如麪條之類,她的話就會變得像是把細嚼慢嚥吃進肚子裏邊去的那一
麪條銜接起來那麼長,綿綿延延説不完。
我的朋友殞楠比我熱愛生活和生命。
殞楠説“我們去吃這個江邊山城裏最有特的火鍋好不好?它辣得如同一場夢幻,殷紅得好像最濃的愛情。”然後,殞楠牽住我的一隻手,它們自自然然地勾在一起,一同滑進她暖暖的衣兜裏。
我們向堤岸闌珊的漁火燈光走去。
這會兒,我和殞楠將乘座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回到我生活的那個北方的文化故都——n城。再過不到半小時,我們即將離開殞楠的家鄉——一座江南的陰雨纏綿的山城。
在這座灰霧朦朦的江邊小城,陽光都濕淋淋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總是把我的沒有方向的腳步誘到江邊,使我在羅布着烏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輪的岸邊久久佇立,彷彿我是專程來這個東方的霧都等候一個人。
坦白地説,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正在等待一個什麼人降臨。回想起來,在我活過的三十年裏其實一直在等待。早年我曾奢望這個致命的人一定是位男子,智慧、英俊而柔美。後來我放棄了別要求,我以為做為一個女人只能或者必須期待一個男人這個觀念,無非是幾千年遺傳來的約定俗成的帶有強制
的習慣,為了在這個充滿對抗
的世界生存下去,一個女人必須選擇一個男人,以加入“大多數”成為“正常”這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介理,我並不以為然,我更願意把一個人的
別放在他(她)本身的質量後邊,我不再在乎男女
別,也不在乎身處“少數”而且並不以為“異常”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親和力,不僅體現在男人與女人之間,這其實也是我們女人之間長久以來被荒廢了的一種生命力潛能(這種改變是在我係統地研究了人類
別的多種可能
傾向和
別深處複雜的原始潛能之後,在我走訪了澳洲和歐洲的一些現代文明古國之後發生的)。但是他(她)必須是致命的,這一點無疑。
我知道這是一種緣分,刻意不得。也許忽然有一天在你並不期望什麼了的時候降臨。
正如七天前,我乘飛機前往這座江邊山城的時候,我和美國前總統尼克松的關係在機艙裏在一瞬間忽然產生一樣。
我到江南這個城市當然是為了找到一個具體的人——我的朋友殞楠。我們曾在長途電話中磋商建立一個真正無別歧視的女子協會,我們決不標榜任何“女權主義”或“女
主義”的招牌,我們追求真正的
別平等,超
別意識,渴望打破源遠
長的純粹由男人為這個世界建構起來的一統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藝術的規範和準則。長久以來,我們始終在男人們想當然的規則中,以一種慣
被動地接受和適應,我們從來沒有我們女人自己的準則,我們的形象是由男
文學藝術家硬朗的筆劃雕刻出來的簡單化的女人形象,我們的心靈歷程與
神史是由男
的“女
問題”專家所建構。一些女
為了在強權的既成的規範中出人頭地,努力
合男人觀念中的“女
意識”我和殞楠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曾對此深深為我們的同胞姐妹遺憾。
在長途電話中,殞楠説有幾個女畫家朋友提議這個協會的名稱定為“第二
”可是,我和殞楠一致覺得不好,這無疑是對男人為第一
的即成準則的認同和支持。我們説來説去,最後終於達成一致,把這個女人的協會叫做“破開”我和尼克松的關係,就是七天前我投奔殞楠去籌劃“破開”時,在我登上飛機後不久忽然發生的。
當時,我找到我的座位17a時,已遍體疲憊,雖然飛機還在地面跑道上滑行,我還沒有昇天,但不知為什麼覺得太陽近了,有點頭暈眼花。我癱坐在位子裏想念着即將見到的殞楠,想象她正安靜地坐在兀立江邊的那座兩層的小樓裏,面朝百葉窗,江面的睡思昏昏的小風從她那隻敞開的窗子湧進房間,在她的天花板顯得低矮的房間裏徘徊。牆壁上掛着一隻老式鐘錶,她依然像以前一樣懶得去上弦,彷彿不相信時間和未來,她喜歡讓
子過得鬆弛而悠閒。我想象她坐在房間裏,沉着冷靜地吐出靛青
香煙霧氣的處驚不亂的樣子,想象她蒼白的臉孔和她
悉世情的眼眸深處的滄桑,這種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情態構成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無論在哪兒,都令她身邊的男男女女們環繞她時像歡快的小馬駒一樣熱情馴服。
這時,飛機乘務小姐走過來,也許是因為我的臉很難看的緣故,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説沒問題。然後,她遞給我一份報紙,是《人民
報》。這種報紙關心和報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較重大。我每天總是蒐羅一大堆邊邊角角的小報來讀,那些小報的顏
像我愛吃的發黑的全麥麪包,餵養着我蒼白的思想。
這有點像我的生活,總是在一種沸沸揚揚的之外,在清寂的邊角小道獨自漫走。孤獨於我是一種最舒服最深刻的情
方式,它幾乎成為我生命血
裏換不掉的血型,與生俱來,與我相安為伴。
我把空中小姐送給我的報紙丟在身邊空着的座位上,鬆弛身體閉目養神。飛機正在跑道上顛動而呼嘯地滑行,於是我讓自己從頭到腳沉浸在奔赴一種深摯友情的震顫中。然後,我睜開眼睛按動右手扶把上的黑鈕,試圖把椅背向後傾仰,以便使那被長期的職業需要得僵緊的脊椎骨儘可能放鬆。
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間,我的餘光瞥到了那張《人民報》,一行醒目的“弔唁美國前總統尼克松逝世”的黑
字幕闖入我的眼睛。
我與尼克松的關係其實只是我與尼克松時代的關係,當我忽然看見尼克松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看到的其實也只是我幼年時天真、憂戚、單薄而無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着深栗窗户框和麥白
窗户紙的老式大房子裏,坐在我父親在那紅
年代中絕望、憤怒的目光裏,這目光堵住了我嘴中鮮花爛漫的童音。我看見這個小女孩雙手抱着在貧瘠的夢幻中那瘦骨嶙峋、搖搖晃晃的膝蓋,睜大驚恐的眼睛,乾枯焦黃的頭髮如同風中的野麥,她不會梳頭髮,她在等媽媽回家。她站在紗門外寬闊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殘損的木門前等。麻黃
的晾衣繩在她的身後悠悠盪盪,一籌莫展的貓咪耐
極好地在空
的院子裏散步,夏
黃昏的小風環繞她麻桿一般細細的頸間。她像企圖過馬路的小狗一樣東看看西看看,然後猛地竄到衚衕對面的那塊高大的白石頭上邊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鐘看到媽媽從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向
出身影。沒有媽媽的家,算不上是一個家,沒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個家,而這個小女孩還算不上是一個女人…早在尼克松時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這個世界的輝煌。當一個男人頤指氣使地發脾氣時,就會有一個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們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花樹,渾身上下被東拉西扯沉甸甸的晾衣繩索拴緊墜壓,一
忍辱負重,卻依然綻出幽香温馨的梨樹花。
那一天,我拿起了身邊的《人民報》,映在腦子裏的卻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畫。然後,我把報紙放在一邊,打算一同放下那遙遠的往昔。
我扭過頭望望軒窗外邊漸漸貼近的藍天白雲,雲朵像一隻只碩大的白兔悠閒地玩耍。陽光很朗,光線金黃,機翼在琴絃似的光芒上輕曼地撥動,一羣羣銀鈴般的嗡嗡聲舞蕩瀰漫…“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雜在童年小學校裏稚的童聲齊唱當中,幾個跟隨尼克松來華訪問的美國佬,高興地聽我們演唱,他們聽不懂歌詞,他們走上前來抱起我們,一個個親吻我們的臉蛋…機身抖動了一下,我從軒窗外收回了目光。
我在心裏説,再見,尼克松,永別!
好像我此行是專程為了在飛機上與尼克松告別。在高空中天堂的門口。
旅行時身邊無人與你搭話閒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現在,我將擁有一百零幾十分鐘的時間獨自守候內心裏的一個人。
一份與殞楠有關的温馨的記憶,這是多麼好。如果能夠放鬆神經地與自己單獨相處,那麼我願每隔兩三個小時吃上一粒乘暈寧,使我的生活永遠在天上,在飛翔。
我相信偶然和緣份。相信我和我的朋友殞楠之間的姐妹情誼一點不低於愛情的質量。
這會兒,我和殞楠不忙不慌地坐在候機廳裏,我們將一同從這個低漫的山腹盆地飛往我的家鄉——n城,我們不急,不想混雜在棘叢似的灰不溜秋人羣裏蜂擁而上,不想把我們從容的腳踝埋沒在身前身後一包包肥頭大耳的行李下,埋沒在隨意丟棄的空啤酒罐以及橫倒的可口可樂的紙杯裏。我們打算在飛機起飛之前十分鐘登上機艙。
我對殞楠説,我要去一下衞生間,我不習慣在天上用廁所,那兒離上帝太近,人間的事,無論是我們女人的還是他們男人的,凡與器官有關係的問題,最好在地上解決,因為上帝是無
別的,我們不要騷擾人家。
殞楠笑,她的象牙似的整齊細密的牙齒,像一排光滑的小石牆悠然打開,使得從那裏邊滑溜出來的每一聲笑聲都銀子般閃閃發亮。
我的朋友殞楠是個天快樂的女人,一個顯得安靜而孤獨的享樂主義者。她不像我那樣總被一些想法糾來纏去,把自己的
神
到一種絕望的邊緣犄角,一種情緒化的頂端,我總是執拗地把自己的腳步煽動得不顧一切,在死衚衕裏勇往向前。
殞楠不。她常常不動聲地佇立在人羣裏左觀右望,即使是在骯髒得連天空都失去藍顏
的生意場,她也能心平氣和地用她那雙沾滿小提琴
樂聲的手與那些肥碩的專門用來數鈔票或者專門
縱印章的大手把握,屏息忍住咽喉的乾澀,然後站立在陽光之下游刃有餘地嚥下人世間最冷酷的現實。
但是一轉身,你看到的依然是她輕鬆而人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