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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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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熱暑終於過去,涼意悄悄降臨到亂鎮的時候,單腿人烏克再也沒能蹦出他那間坐落在鎮西古廟裏的小茅屋。

這個三十歲的男人長了一張憂鬱的臉,巧克力的臉上一雙驚懼、膽怯、温情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長年住在神病醫院裏被繩索、電、鐵器嚇破膽的病人。他有一個陡削而嚴峻的下巴,上面滿是黑黑的鬍鬚。平,太陽一落進陰濕的長滿苔蘚野草和藤蘿的山邊,單腿人就像一隻跳棋子兒,輕輕巧巧地蹦出古廟那扇吱吱嘎嘎的破木門,然後沿一條昏黃的污水河,一條腿點地,從鎮西邊蹦到鎮東邊,一路上他穩當、準確地越過溝溝坎坎碎石雜草,當夕陽的最後一抹殘豔在鎮東邊一堵半截的泥牆上消失的時候,他便像鐘擺一樣準時無誤地“當”地一響,立在泥牆下邊一堆銀光閃閃的金屬片片上。然後,他三跳兩跳,用輕重不同的力量和快慢不均的節奏,在那堆金屬片片上跳出一句美妙的音樂,像木琴獨奏演員那樣富有彈地敲出一節上行琶音,只不過他是用腳蹦而不是用手彈,最後一響落在一個不穩定的懸在半空的半音上。直到土泥牆後面的木房子裏探出一個奇瘦的小腦袋,單腿人烏克就在剛才的那幾只金屬片片上再倒着跳出一句對稱的下行琶音,最後一響落在穩定堅實的純音上。這時,那隻小腦袋已經跑到單腿人的腋下,變成一細溜溜的“枴杖”站到他的右臂彎處,烏克則像水面上立着的一隻魚鰾,在綠茵茵的濕土地上一躍一躍,兩個人歡樂樂回到鎮西邊的古廟裏去。

從土牆後邊的木門裏探出瘦腦殼的女孩有個極形象的名字,叫紙片兒。這是她的嬸孃在多年前的一天暮時分口而出的。於是鎮上的人全都這樣叫起來。

可以説,紙片兒從一出生就成了鎮上的名人,因為她的家族的富有以及她出生的莫名其妙。那時候,她的家庭顯得人丁興旺,有外祖父、母親和幾十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貓以及遠近不少親戚。紙片兒家所以豢養幾十只貓,是因為亂鎮水耗子成災,每年季和夏季,污水河裏的幾百只灰的黃的白的水耗子呼啦啦擁上河岸,在鎮子裏趕大集似的逛上一陣,有時還竄到河岸兩旁的住家裏去。它們成羣結夥,得人心慌亂,人們把好吃的食物東挪西藏,其實它們本不吃食物,只是故意與人類為敵。水耗子王是隻小狗那麼大的黃褐的傢伙,它雄氣赳赳橫着膀子走路,不可一世的架勢。這個時候,紙片兒的外祖父就率領幾十只貓,浩浩蕩蕩奔向污水河兩岸。據鎮上的人説,貓們昂首個個都是貴族氣派,它們本不吃水耗子,只是用龐大的陣容嚇得水耗子抱頭竄回污水河。儘管如此,紙片兒的外祖父養的這幾十只貓,對於亂鎮仍然是件功德無量的事。

那些都是紙片兒出生之前的事了。這一年,紙片兒已經是個滿十五歲的單薄、蒼白而靈秀的女孩兒了。

十五年以前,紙片兒家除了那些貓生氣,人員方面卻是極為清淡衰微。紙片兒的母親婚後不久丈夫就死了,沒來得及留下一個種兒。她守着老父親過起孤寡乏味的子,儘管紙片兒家是亂鎮頭號富有的人家,但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外祖父一天一天就守着空房和那些貓長嘆。

家裏的貓鬧得很厲害。有一次,那隻黃和白貓孫子的戀愛以及生育深深打動了紙片兒的外祖父,他細細地觀察,追着這一對“情人”上草垛鑽地窖爬屋檐,他動不已。後來那隻黃與白貓孫子生了一隻平均走兩步就要摔一個大馬趴的大傻貓,而紙片兒的母親就生下一個滿身都是主意但不出聲的極瘦的女孩。她母親本來以為紙片兒是個啞巴,兩天以後紙片兒的嬸孃攥住紙片兒小筷子似的細腿,從牀上倒提起來,往小股上一拍,於是,她發出了來到人間的第一聲貓叫一般微弱的哭聲。

這個滿肚子都是主意的孩子長到十四歲還沒講過一句話。外祖父對紙片兒百般恩愛寵慣,可是她好像天生就不吃這一套似的對家裏的人及幾十只貓置之不理,每天每天不厭其煩地就幹一件事:坐在屋門前的台階上摔紅泥巴,她把那些黯紅黏黏的泥巴摔成各種造型奇異、神秘莫測的小房子,她還捏出千奇百怪的小泥人,讓他們全部都住進小房子裏去。紙片兒長這麼大從沒見過赤的男人,而且,除她自己的童體以外,她沒見過任何一個成體的女人,她甚至沒見過親生母親的肌體,因為她從生下來就拒絕吃媽媽的。可是,她捏出的一堆堆男男女女的泥人都有着完整無缺的豐滿的器官。鎮上的人們過來過去見紙片兒忙着,蒼白的小臉上淌着汗水,都過來望一眼她的製作。當人們看到這個不講話的童孩兒製造出來的擁有無比誇張的器官的泥人時,都不住驚叫:天啊!

外祖父急得一籌莫展,好在家裏有祖上遺留的財產,他變賣了一些古老值錢但不中用的傢什,換了錢,領着紙片兒走遍城鎮無數家醫院。醫生們一致認為紙片兒的發聲系統完全正常。對於她不講話的原因,醫生們無從確診。最後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説:那是由於紙片兒的懶惰和患有明顯的憂鬱症。

直到有一天,從鎮西邊遠遠地蹦過來一個單腿人。那天,瓦藍瓦藍的天空上有一條橫亙雲霄的紅綵帶,它把藍天劈成兩瓣。那條紅的帶子映照在地上,彷彿是無數個紅皮球在遠方滾動。紙片兒正向那裏張望,她手裏的紅泥巴順着指縫滑落到地上,兩隻手臂張開,出嶙嶙的骨架。這時,從那些滾動着紅皮球的地方一躍一躍蹦出一個黑枴似的東西,那隻黑枴從鎮西向鎮東漸漸近來。到了近處,紙片兒終於看清了,他是一個單腿的高個子男人,他的寬展的臂膀和着的巧克力脊背,紙片兒覺得似曾相識。她低下頭在那堆泥人裏摸索,她的手徑直摸起一個泥人,拿起來一看,她知道了單腿人長得像誰。單腿人這時已蹦到土泥牆下邊的那堆瓦礫上,他彎下身從石縫裏揀出十幾個金屬片片,攤開,然後他用腳尖在那些丁丁冬冬的金屬片片上踏出一句美妙的歌:涼的秋天要來臨,太陽説村子裏的屋檐不再有孤獨。紙片兒知道這首歌,每當外祖父的八音盒一打開,就要唱這個歌兒。她飛快地跑進屋拿出那隻美麗雕花的木盒,打開,於是它也唱了一遍涼的秋天要來臨,太陽説村子裏的屋檐不再有孤獨。紙片兒生平第一次咧嘴笑了,出烏黑然而整齊的牙齒。她那剛剛開始發育的小脯一起一伏,蒼白得像似的臉頰慢慢滲出紅,兩隻常年呆在陰霾裏的大而乾枯的眼睛,仿若被強烈的光芒照,閃爍出瑩瑩光彩。

“這是給你的。”紙片兒出了聲,把背在身後的手舉到單腿人前。那隻泥人捏得彷彿是烏克縮小十倍後的樣子,它孤零零躺在紙片兒手裏。

烏克接過泥人,在它的腦門上親了一下,又用它的腦門輕輕碰一下紙片兒的腦門。他的眼睛裏出驚懼、古怪然而又天真、温存的笑意。

紙片兒顫抖起來,不是因為颳風,這時一點沒有颳風的跡象。烏克伸出一隻手在空氣中劃了一下,然後帶着一股温熱和柔力輕輕按在紙片兒的心口上,如同關閉了紙片兒身體裏的風源,她不再打抖,安寧下來。她的臉頰浮現出長久等待後的興奮而衰弱的紅暈。那神情,誰看了都會認為長久等待是對人的一種殘忍的扼殺。

那一天,紙片兒與烏克大約在土泥牆下邊的瓦礫上站立了二十分鐘,然後他就一蹦一蹦沿着來路消失了。

這是一年前一天落時分的事了。那一天,有薄薄的一層淡黃的陽光,又有一種陰雨天氣所特有的黯淡,是個普普通通沒有任何特點的一天。亂鎮的夏季多是這種不陰不晴的中不溜兒的天氣,然而,正是這一天,亂鎮上的這兩個人開始了新的生命。

紙片兒第一次到單腿人烏克的鎮西古廟裏去,是在一個午。她是一清早離開家的。最初,她先是在空曠的、白的、麻木的陽光底下孤孤單單地走,她那薄薄的身軀被陽光和影子攪得一陣陣噁心,心裏邊一大堆亂糟糟的情緒在騷動。於是,她便鑽進一片野林,這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樹葉遮天蔽,幽深寧靜,裏邊濕陰冷,而且越走樹葉越茂密,即使是三伏盛夏,太陽光也很難從密集的樹葉縫隙透進來。亂鎮很少有人在這裏砍柴、採梅果,膽大的也只是在野林的邊緣地帶望一望。紙片兒踏着覆蓋在地面上的深厚的腐爛葉子,一步步向裏邊走。幽靜的綠包圍了她的孤單,各種各樣的古藤像條條巨蟒,把樹枝、竹子和枯死的腐木糾纏在一起。她忽然到野林裏邊有一種秘密在召喚,因為她到自己一陣陣衝動和眩暈,發白的嘴由於動而不住地打起顫來。她找到一塊大石頭,倚在石縫處,細細地觀望。這裏的樹都帶一種荒涼古怪的意味,在第四紀大冰川中,許多古老的樹種都滅絕了,但亂鎮以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存活下來不少舉世稀有的第三紀殘遺樹種,那些水青樹、連香樹、領木、珙桐、鵝掌楸等等都帶着古老洪荒時代的奧秘、幽深、荒僻和許許多多先人的傳説完好地佇立着。紙片兒心蕩神移,口像小鑼一樣噹噹響。她的目光被一棵樹冠覆蓋面達一畝多的刺楸抓住,於是她用眼睛在濃陰裏搜尋起來。這時,她發現了在刺楸龐大的身影裏平地立着像一棵小樹似的單腿人烏克。他的的光滑的脊背同樹皮一般顏。紙片兒被這突如其來然而似乎又是已經預到了的相逢,驚喜得一動也動不了,她那身白的亞麻布長裙和蒼白的小臉彷彿是凝固在濃陰芬芳的綠中的一隻白蠟燭。單腿人烏克一下一下蹦過去,在紙片兒前站定。然後,兩個人在大石頭上相倚而坐。紙片兒薄薄的肩頭一聳一聳顫動,淚水湧上眼眶,發出低低的噎。烏克攬過她柔、雪白的童體,紙片兒順從地躺倒在他的臂彎裏。

她的憂傷很快就融化了。那天上午,在幽靜荒涼的林子裏,兩個人一直沉溺在超覺的快樂中,沉溺在沒有經驗的慌亂與興奮中。紙片兒的身體不時地抖上一陣,像在刺骨的冷風裏的一隻四處無依的鳥雀那樣,連微弱的泣聲也被攪得支離破碎。整整一上午,兩個人在陰鬱的綠霧般的神思恍惚心醉神中,在追溯往昔和幻想未來的動中度過。

當他們從無比輕柔恬靜的擁抱裏抬起頭來,已是金黃的中午。從茂密的高高的樹頂望上去,陽光仿若打碎的黃玻璃,閃閃爍爍,憂鬱的林子籠罩在一種刺的温情和崇高裏。

紙片兒躲到烏克的右臂彎裏,站起身,兩人成為有機的一體,一同往鎮西古廟走去。

這座古廟背倚污水河,面是一片空曠,天藍、地紅,特別是下雨時節,鉛灰的雨柱用輕柔的沙沙聲編織成層層疊疊的帷幕,地上的紅泥巴被赤的腳丫呱唧呱唧踏出一朵朵玫瑰花瓣。古廟的東邊和西邊是連綿不絕的烏龜山,一隻只烏龜狀的石頭山上披滿綠茸茸的苔蘚,它靜靜安卧着,像一條長長的屏障隔斷了外邊的村鎮,也隔斷了時間的伸延。亂鎮祖祖輩輩就在這裏孤獨地誕生着一個個古老又年輕的冥想和夢幻。

回到古廟裏烏克的那間小茅屋時,已是正午時分。一路上,他們湮沒在青蛙鼓譟的聲裏。紙片兒被刺目的白陽光照得眼前發黑,她把手遮在眼睛上以抵擋令人暈眩的光線輻。她出了許多冷汗,亞麻布的長裙濕濕地貼在身體上,那柔弱的小脯劇烈地起伏。剛一邁進烏克的茅屋,紙片兒就跌到牆角的那張單人牀上去,她把腿抱到前,全身蜷縮成一個小球,躲在靠牆那邊的四分之一大的牀角。她又莫名地打了一陣抖,然後就安靜地睡着了。單腿人烏克輕輕地蹦過去,把她龜縮的腿伸平,又把自己的一件大夾克衫包裹在她身體上,然後就躲到一邊遠遠地靜靜地觀看,她的憂鬱而古怪的眼睛充滿柔和温暖的晴空的顏,他把人類所能擁有的憐愛和柔情全部投到牀上那個神經質的柔弱無力又孤獨無聲的小東西上。

烏克燒了一鍋稀飯,用一隻土黃的瓷碗盛了半碗端到牀邊。然後他像喂一隻病鳥那樣一點點全都送進紙片兒的嘴裏。紙片兒邊睡邊吃。吃完了,她蒼白的臉上有了血,也有了氣力。於是,她開始説話,邊睡邊説,閉着的眼睛也睜開了,但是她依然在睡。

“你睡醒了嗎?”烏克説。

“沒,我還在睡,我要睡到天亮呢。”紙片兒醒着的時候也沒有説過這麼長這麼清晰的句子。

“你很累嗎?你剛才哼哼來着。”

“這是習慣,我每天睡覺都哼哼。”

“你現在好一些嗎?你出了很多汗。”

“這也是習慣,不出汗的時候我就要發抖,除非在現在這樣安穩的睡眠裏。”

“你現在在睡嗎?你睜着眼睛呢。”

“我睡着的時候還能捏泥人。”烏克坐在灶膛邊的那堆柴草上,隔着屋裏昏黃的空氣輕聲和紙片兒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