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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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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沒有接過來他的話。這得由他自己決定。

我繼續原來的思路,我説:“明天你離開p城時,我不能去送你了。你會失去控制的,我無法面對你的子。”我嘴上這樣説道,心裏卻在想:我等你的電話,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

“好吧。”莫説。

二我終守在電話機旁,靜靜等待那譁然而起的鈴聲。可是,那個電話機卻像一隻死貓卧在我的牀邊一聲不響。別人電話打進來,我三言五語就掛斷,我只等待莫的聲音。

現在距莫所乘的qantas航班起飛時間只有一小時十五分鐘了。我知道我們必是雨散星離,分離在即,一切已是曲盡人散了。

我再也不能遲疑,我必須在莫從我視線裏消失殆盡之前,最後看一眼他人的眼睛和身體。這個從不“輕諾”但依然“寡信”的人、這個慣於以詩的伎倆背叛和謀殺的人,我從不相信他的語言只相信他的眼睛和身體。

九月裏下大雪,這種自相矛盾的天氣和活動背景的確是個難題,我選擇不好該穿哪種外衣。像我這種很在意別人怎麼看我(特別是在意莫和他的子怎麼看我)的女人,以什麼“外衣”出現在世界上的確於我非常重要。在我心裏“外衣”的重要程度相當於一個人的歷史。

也許是由於我對於選擇外衣的猶豫,也許是這種矛盾而古怪的天氣障礙,反正這一天我永遠無法挽回。

當我趕到機場大廳時,那條通往墨爾本的紅甬道已空無一人,像通往太平間的夾道冰冷而凋敝,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生離死別都誕生在這裏。

我的心重重地撲了一空,只好頹然而返。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不着家地在外邊奔波於辦理飛抵墨爾本的簽證出境手續。我足足蓋了四十九個印章,滿載着我們可愛的官僚主義的油墨印泥之香,飛往了墨爾本去尋找莫的蹤跡。

在古老而悠閒的巴斯海峽北端,我穿越那片鮮亮耀眼的旺草地和無數飄蕩着亞熱帶樹脂芳香的林木,那條叫做brunswickparkstreet的蜿蜿蜒蜒的小路已伸向我面前。我的心靈曾通過一張張沉甸甸的郵票無數次穿過這條林陰路擁向莫的懷抱。

透過亞麻圍欄,是一套磚紅別墅。然後是一個慄黃頭髮的女人和一條白的長狗。那女人正在歪歪斜斜的晾繩上恬靜地曬衣服。

我走過去,站立在一株龐大古怪、長得瘮人的老橡樹的陰影裏,把臉頰掩埋在模模糊糊的暗處。我沒有自我介紹,只對那女人平淡地説:我來找莫

那女人抬起頭定神望望我,忽然變得格外吃驚。她説她的丈夫還留在中國的p城,要完成他那首未完成的詩。

我從那女人吃驚的眼睛裏覺到了她所懷的不可思議:一箇中國女人跑到外國去尋找一個同樣在中國的男人?

我此時眼裏放的光芒肯定能將她手裏的未乾的衣服點燃。

我不等她驚訝的表情從她那張美麗的臉頰上消失,就慌張又興奮地逃開了。

,莫,你在中國。

我買了當晚的加急航班票,經過十幾小時的如夢時光又返回了p城。兩三天前,這個同樣凋零又擁鬧的機場大廳,此刻那種生離死別的傷氣息已蕩然無存,完全變成了一派大團圓的秋天景觀。

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像莫此時肯定躺在我們有過很多歡樂時光的吱吱亂叫的牀上追憶着我的温馨和痕跡。許許多多的燃亮我那沉默記憶的東西,像車窗外邊晃動的風景,一一飛掠過去…

可是,當我推開自己的房門時,我發現房間裏卻空無一人,與離開時一模一樣。我注意到我走前扎皮箱的那條帶子仍然在地毯上的老地方像一條僵死的長蟲;梳妝枱上那瓶忘記封蓋的銀白指甲油仍然揮發着一股古怪的草香。我的牀上和煙灰缸裏同樣沒有一絲一毫的莫的痕跡。

我懷着希望打開了電話錄音,於是我聽到了我所悉的莫的聲音:“你吃驚嗎?現在已經過了九月十三qantas航班起飛的時間。可是,我在p城自己的寓所裏,守在你的照片旁邊…”錄音帶空白了一段,接下來還是莫的聲音:“你去哪兒了呢?我已經找你幾天了…”我沒能等待那電話錄音全部放完就飛奔出去,直奔莫的住所。

的母親——一個跛腿而肥碩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出來。她的右手用一把年代久遠的長把雨傘當枴杖,支撐着她那使人到隨時可能轟然坍塌的身體。在幽黯的長廊外邊的空地上,她的蒼老的聲音告訴我説:莫不在家,他已經離開幾天了。

我驚愕不已,急忙問:莫他去哪兒了呢?

老婦人赤地用她那懷疑的目光打量了我足足一分鐘,彷彿在考慮一個重大的機密是不是可以披給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她的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着一雪白頎長的香煙,緩緩着,那一冥一亮的紅煙頭和着她漆亮的黑眼珠一同諦視着我。最後,老婦人終於按捺不住想找個無關的人分享秘密的快樂,她壓低嗓音用氣聲悄悄地説:“莫他去爪哇國了。辦理一樁情殺疑案。他説他知道那樁疑案的謀殺人,他必須趕到那裏完成它。他説,死者是個打字員,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名字叫…”我聽到我自己的名字從老婦人嘴裏滑出來響亮地掉落在這畸形而恐懼的九月天裏的白雪地上。

三有鑰匙轉動門鎖的窸窸窣窣聲,然後是吱扭一響有如揭開一扇夢,莫像一條陰影閃進我的卧房。

我望着他人的眼睛到驚懼。他的眼裏全是如水纏綿的情詩,詩的題目全都叫做《謀殺》。

“你呆呆地在想什麼?”莫一邊下外衣一邊説。

我遲疑了半天,從腦子裏轉出神來“在想九月。”我説。

“還早呢。五個月後的事情不必去想。這是你想成為聰明人的第一條:只想現在。”莫走過來温情地俯下他樹脂一般芬芳的身體擁抱我,把他的臉頰埋到我頭髮裏。

説:“你的頭髮長了,該剪一剪了。”他低柔的嗓音從我們那張吱吱叫的老牛車一般的牀榻上令我絕望地升起。

窗外,蒼白而黯然的光暈粼粼閃爍,彷彿是一片片跳躍的魚羣來自遙遠異邦——墨爾本南端的那個巴斯海峽的漣漣微波、綿綿輕漪。靜靜地獨自觀望它,便會看出喧鬧的人裏某種無可奈何又無以言傳的淒涼與憂傷。

我的內心一向孤寂,世界繁亂的嘈雜聲永遠無法真正進入我的身體。可是,我忽然到,此刻莫的聲音帶給我的是比以往更強大、更無邊的孤寂。

“是的,我會不斷地剪頭髮,”我説“早晚我會成為一個禿頭女。”這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難以聽到,我的耳朵似乎已離我而去,躲到安全的牆壁後邊。其實,我的一生都在竭力傾聽和期待遠處的某種致命的聲音。但,命中註定,我永遠是個被人類之聲所隔絕和遺棄的人,一個失去耳朵的禿頭女。只有暮的晚風,從四面八方的遠處傳遞過來不絕如縷、輕若泣嘆的關門聲。這此起彼伏、由遠而近的聲音瀰漫世界。

四…

自一九九三年九月,莫離開中國p城踏上奔赴爪哇國之旅,再無消息。

一九九五年四月,莫母親與子千方百計、迂迴曲折地辦好了經墨爾本繞路前往爪哇國探望毫無下落的莫的簽證出境手續。據爪哇國機場官方的電腦記載:沒有一個叫做莫的中國男人或者一個貌如莫的中國男人於一九九三年九月進入爪哇國境內。

二oo一年八月,有人在美國的一個變心俱樂部裏一個化裝舞會上聽到過莫的聲音,但因面具的緣故,無法肯定那人就是莫

二oo三年九月以後,我只身前往美國的一個叫做mchgan的幽僻荒涼的地方隱居。這地方的雪極大,彷彿覆蓋了所有的歲月和往事,到處可見拄拐木去上學的紅紅綠綠的學生,他們沉醉於downhill這項刺的活動。而我已出現衰老的徵兆,身心疲憊,厭倦人羣,但我的思想還分外清晰,只是偶爾分不清虛構與真實的事情。我經常湮沒在那個變心俱樂部大大小小的化裝舞會的陰影裏,我等待着那個悉的聲音從寂寞的黑暗中升起——那個我親愛的讀者所悉的一段眾所周知的台詞:“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向我説,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