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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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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使我到一種異樣的涼意,整個房間像死了一樣空曠沉寂。

我動了動頸子,腦子便運轉起來。我首先想起我在夢境中出現的幾幕切斷連貫的畫面:那一座雪白的圖書館的台階高聳入雲,一個父親般蒼老的男人在吃力地攀爬,他臉灰白,面容憔悴,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息聲從他的肺腑裏艱難地湧出,他大聲呻,彷彿死到臨頭。我焦急起來,深入夢中走近去看他,並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額頭上。這時,我才看清那原來是一具木乃伊…然後,是一些雄的年輕笨驢在圖書館外圍的大理石台階下邊的綠草坪上亂轉圈,發出嘈雜急切的嚎叫…再然後,是一羣松林般的綠警察包周過來,維持秩序,他們高高翹翹舉着各自的手槍,從四周的早已摸索清楚的土紅羊腸小道探尋過來。可是,圖書館外邊的擁鬧秩序還沒有清理好,那些圍觀者已經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公驢們的行列,變成了一條條急惶惶的綠驢…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倚着這個廢墟般的老態男人的肢體,獨自醒着,獨自品味那十六歲的令人骨悚然的恐怖思緒。絕望的情緒蝕透了我的心。

這個有如我父親般年齡的男人仍在沉睡,無聲無息。我動了動,想讓他醒過來對我説點什麼。儘管説什麼全是廢話。

他沒有動靜。我側身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臉頰上刻滿地圖的紋路,你沿着那紋路便可以讀懂他苦痛的內心景象。這景象被結結實實然而又殘缺不全的愛情磨損得百孔千瘡,滿目瘡痍,支離破碎。我用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拍了幾下,他的頭顱在我的拍打下沉甸甸地微微晃動,那種恬靜安詳之態彷彿是找到了生命與靈魂的雙重歸宿。

看着他,我忽然想起了我臉上閃電般滑過的那一扇無與倫比的耳光。我這輩子也沒有嘗試過打別人耳光的手,儘管我在想像裏一次又一次地像個復仇者一樣打過傷害我的人的耳光。我摸了摸我的那一側臉頰,想笑。果不其然,我真的就聽到了嗤嗤的笑聲,我真的笑出來了。於是,我再次用手掌輕輕拍他的臉。一個人發笑不免顯得傻氣。

他仍然沒動靜。我坐起來。

晨光已從窗欞的邊角伸到牀上來,他的身軀正向右側卧,左邊的半個臉頰便清晰起來。我發現他的樣子冷靜得瘮人,腦袋歪垂着晃晃蕩蕩掛在脖頸上。我這才猛然覺到,我挨着他的那一側身體以及拍在他臉上的手指嗖嗖發涼,他活像一隻大冰箱,或是一座沉睡多年的紀念碑。

一個念頭從我的腳底疾風似的躥上頭頂,我被這念頭嚇得目瞪口呆,手腳冰涼,血立刻全部凍結起來。

我霍地翻身下地,赤腳退縮到牆角,遠遠地看他。我不敢拉開窗簾,但我想看見他膛上起伏的息,睫上閃落的顫動。我吃力而驚懼地看,但我什麼都沒看到。他看上去完全變成了這廢棄的尼姑庵裏的那一座停擺鏽死的老鍾。

我堅持着,抵抗着那念頭,久久地看他,彷彿在説服自己。

屋外,雨聲遁去,太陽已高掛東天,這殘酷的太陽還是升起來了。時間的壓力,一秒比一秒重。淡黃的光芒穿透顫動的茂樹和破損的窗子,斜灑在他的身上和牀上,晃晃悠悠,隆隆作響,昏暗的房間變成一隻墓

這一切使我遍體生涼,這涼意像疼痛一樣在血管裏緩緩擴散。

最後,我對自己説:他死了!

這一結論的判斷,便結束了我懸而未定的恐懼。

我走過去,俯身凝視他。這張死人的臉孔使我看到了另外一個活人的臉孔:他那終於安靜沉寂下來的男的頭顱,使我看到了另外一個永遠躁動不安的男的頭顱,這頭顱給我生命以毀滅、以安全以恐懼、以依戀以仇恨…

我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同時,我第一次從這張安詳蒼老的男人的臉上到了自己心中升起的一片愛意。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掄圓了我那纖纖的手臂,在這張死人的臉頰上來了一個光芒四的響亮耳光!這耳光充滿了十六歲的絕望愛情。

然後,我發現,這耳光其實又一次是在我的想像裏完成的。我在做此想像時,心裏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這男人。我的手臂一直柔軟無力地垂在我右側的肋骨上,從不曾揮動。

我用力看了眼前這男人最後一眼。這是我第一眼看見他,我的眼裏猛然湧滿了淚水…

接下來的事件情節過於緊湊。十幾年的如夢時光似乎已使我記憶不清。

(即使如此,我仍然被我講述的這個也許是虛構的恐怖記憶驚呆了。我驚懼地看着我故事裏偽造的第一人稱,我不知道她是誰。因為我天生是個作小説的人,所以我的任何記憶都是不可靠的。在藍蒼蒼恬靜的夏星空下與在狂風大作的冷冬天氣裏,追憶同一件舊事,我會把這件舊事記憶成面目皆非、徹底悖反的兩件事情。)接下來的次序大致和那個夢裏的一樣:先是一片嘈雜浮動的人羣,一片令我頭暈的喧囂;然後是一片森林般的綠警察推搡着把我帶走,他們在逮捕我時對一絲未掛的我進行了包裹;再然後是雪白的醫院,大冰箱一樣的太平間,和一份科學論文似的驗屍報告。

××,男。死因是一種特殊的自縊——縊死。死者頸部不易察覺的手指勒溝及斑漬,均與死者本人相吻合。醫學解釋為,死者為獲得半窒息狀態的快,拒絕呼缺氧而亡。

我稀裏糊塗,莫名奇妙。一點也搞不懂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被投進監獄,而是被重新放回九月裏鏡子般熠熠閃爍的陽光中。

那個尼姑庵庭院裏,高大的樹枝重疊錯,在頭頂沙沙作響,響得我心底堆滿了綠綠的寂寞和一種沒有準確對象的思念。我的瘦鴨爪似的腳旁,濃郁得如似酒的石竹、天竺葵、矢菊野蒿們古怪的唱,輓歌一般點綴着這世界末。遍地豔花在我眼裏全是撒在棺材上的祭奠之花。這世界遍地棺材。

我無比懊喪,想不明白為什麼不把我投到監獄裏去,而非要把我留在外邊四敞大開的陽光中。那陽光爬在肢體上,不動聲,貌似温暖,卻充滿冷冷的殺機。

很多年過去,許多問題想得骨頭髮涼,仍然想不明白。大概是腦子裏問題太多的緣故,有一天,我對着鏡子端詳自己模糊不清的臉頰時,忽然發現我太陽下邊的耳朵上,墜着兩隻白光閃閃的“?”造型的奇大無比的耳環,我走路或擺動頸部時,那耳環就影子似的跟着我的腳步丁冬作響,怪聲怪氣,那聲音追命地敲擊在九月的門上。

我發誓那耳環不是我或別人戴上去的,它肯定是自己長出來的。

靜寂之夜,我仍然習慣沉湎於九月這扇打不開的死門。我在設想自己的死期,這種沒完沒了、不厭其煩的設想,簡直成為我生命裏一個無法抵禦的誘惑。死在九月,死在九月,我每天想,這是我惟一的夢想。

我無需等待那顏褪到盡頭,敗局早已註定。

我想,那九月的歌為我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