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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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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人最常光顧的地方是郵局。老人是在兩年前的黃昏時分得出這一結論的。無論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對自己的發現表現出堅定不移的信念。

兩年前的一個沉悶而陰鬱的下午,綿綿的雨霧終於在噝噝啦啦糾纏了七天七夜之後打住,太陽灼熱的光線像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從太陽應該消失的西天角斜出來,橫亙在鼠街的中央地帶,這時已是遲暮時分。老人正站在街邊觀望着什麼,他發現自己有一半臉頰亮在陽光裏,另一半臉頰埋在陰影裏,於是,他把自己的臉完全拉進街角的一級高台階上面的陰影裏邊去。

這舉動與他的心境有關。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兩個朋友去車站,一個男一個女,這男人和女人本身並無故事,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在來我家做客之前並不相識。我要説的是在我送別他們的時候,那場景所給予我的對人生的一點小悟。

那女人外觀豔麗且淒涼,黑黑的長髮披散着被夜風‮撫‬得時起時落,飄飄揚揚,像一面柔軟的黑緞旗,眼睛大大地張着,裏邊盛滿憂鬱,在黑夜中閃閃爍爍,楚楚動人。作為女人,我對擁有這種眼睛和神韻的同類,會從心靈裏某個深深的部位產生一種疼痛,這個格調總與我自己的生活經歷相投合。她剛剛離了婚,從遙遠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這個城市。當時,夜已經很濃稠,車站正好有一盞路燈突兀地亮着,在四際茫茫的黑暗中,這燈光給人以突然的暴。我們三個人在站牌下站定後我所看到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那女人向後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臉躲進身後一條電線杆的瘦長的陰影裏。隨即,我發現我自己也閃了一下身,躲開那令人暴的燈光,和她並排而立,腳下踏着那條橫卧在鼠街車站的電線杆的影子,我們倆從頭到腳被電線杆的影子保護起來。

我們的對面,在光禿禿四處無藏的光亮裏,那男人(我當時在自己心裏把他塑造得完美無缺,我熱戀着我自己想像而成的男人,而這男人其實與他關係不大)樂呵呵視而站,眼睛安然地在光芒之下。他是從一個邊遠的南方小城過五關斬六將殺進我生活的這個文化氛圍很濃的城市裏工作的,並且很快又將離開我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學習,因此,他心中充滿信心和希望,並不因離開我而覺失去什麼。我的這個對於人生的一點小悟就是在此時產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種光芒裏——比如目光、陽光、燈光——看到兩個或三個或四個人聚在一起,他們每個人對於光芒的或視或背立的選擇,絕不只是一種偶然為之的空間位置,那絕對與心境有關,似乎是很隨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卻是一種必然的結局。

兩年來,種種回憶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問題。這個問題與我下面的故事有關。

那一天,在陰雨初晴的黃昏時分,老人被忽然綻開的陽光到鼠街東側的高台階上邊的陰影裏邊去。高台階的上邊正好是一家小郵局。七天七夜的綿雨過後,郵局裏顯得格外繁忙。孤獨的老人,忽然發現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塊角落與全世界相連,人們在這裏與遠在太平洋那一邊的親人愛友清晰地説着話。一個女孩在走出電話間時,神采飛揚地説,她剛剛聽到了紐約清晨清掃街道的灑水車的聲音。老人心中莫名地動起來,這裏還是疲倦的黃昏,而太平洋的那一邊已是陽光初照的清晨了,哦,世界有這樣大!老人興味十足地在郵局裏觀看起來。有人風風火火排隊寄發郵政快件,有人慢把信封投進四平八穩的信箱,還有人四處藉着鋼筆或圓珠筆,以便填寫電報內容。有個面蒼白得好像沒有温度的年輕女人,握着電話筒,光淚出不了聲。這個女人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幾天後,他在另外一個地方又見到了這個年輕女人。

老人連續好多天在郵局裏進進出出四處張望。有一天,他正在被這個繁忙的孤獨世界所動,想着自己的這一生似乎沒有收到過什麼人的信,並考慮着給什麼人寫封信的時候,忽然他聽到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從身邊掠過:“有病,有病,肯定這人有病。”老人的目光追隨着那聲音,那聲音是一位身穿墨綠郵電部門工作服的小夥子發出的,他走到櫃枱裏,和一位穿同樣服裝的姑娘指指點點。老人湊過去,看到他們正嘲笑地議論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鏡,看到那信封上寫:北京八寶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區第一百零五號收。老人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兩天前在老伴兒去世後的她的第一個生辰。那一天,他熄滅了房間裏所有的電燈,燃起三枝蠟燭,在昏黃的燭光下,他笨手笨腳包了五十九個一寸大小的餃子。老伴兒去世正好五十九歲。然後,他把這五十九個小餃子拋灑在鼠街西頭的一條通往遠處的污水河裏。河水像一隻龐大的鐵鍋裏的沸水,跌宕跳躍,小餃子落到河水裏猶若水耗子一般上下躥起,最後被河水跳着舞帶走了。可是,忽然,老人望着那遠去的河水哭泣起來,説餃子忘記煮了,還是生的。

那一天,正是晚飯前,太陽的餘暉把河水塗染成讓人心疼的血紅,我正好站在河邊,便走上去安老人説:陰間的吃法與我們陽間的吃法不同,餃子煮再吃是我們陽間的吃法,若按陽間的吃法把煮的餃子拋灑河中,你的老伴兒肯定在陰間無法收到。老人抬起頭望望我,似乎得到安。他説他好像見過我,在郵局裏,我舉着話筒光淚不出聲。然後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認識的老人。那時,我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談,像正常人一樣看到光明或逃開光明。

還是先把我放在一邊,繼續説老人的故事。我與這個故事的關係,到最後你便可以發現。

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給老伴兒寫封信的慾望撞擊着他,他在房間裏走過來走過去,坐不下去站不起來,最後終於沒有寫。沒有寫的原因很簡單,他要訴説的太多太多,以致無法落筆,無法開頭和結尾,只好選擇沉默。正像我們太親太近的人,你無法描寫他一樣。你能夠訴説或描寫的對象,必須具備一個條件,那就是與你的距離,沒有距離,也就無法存在訴説和描寫。

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郵局裏,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寶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區第一百零五號收”的信出了聲。

“年輕人,我要找你們郵局的局長。”他説。

那個穿郵局制服的青年抬起頭,看看老人莊嚴的面孔。擁有這種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見局長不可的事,是糊不走拒絕不了的。青年人朝着一個什麼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兒。老人樓上樓下左邊右邊花了十七八分鐘時間,在第七與第八之間沒有房號的房間裏的第七十八號茶杯前終於找到郵局局長,在這個不大的郵局裏。老人氣吁吁掏出自己的證件,自我介紹説他是鼠街中心小學的退休教師,退休的時候正好老伴兒又去世了,他活着沒有了希望,沒有人再需要他,他希望局長能給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錢只是義務勞動。

局長先是漫不經心地聽着,後來他被老人眼角里混濁的水花以及他那種為別人所掌握的懸而未定的希望所造成的搐的嘴角所動“那麼你能做什麼呢?”老人立刻來了神,説:“我可以投送那些無法送達的死信。”局長很是痛快“好了,就這樣吧,每月我們發給你四十元就算補助費。”

“謝謝,謝謝!”老人一下子充實起來,輕盈起來,光亮起來。步伐鏗鏗然,螺旋下樓。手裏攥着第一封將要去送的死信。

這是兩年前一個很晴朗的午所發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間,老人那無所依恃於世界又無人需要於他的孤獨,在那個午的矮矮的兩層樓梯的旋轉中消失殆盡。

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軀體上,他覺得自己又活得充實而有意義起來,像他當年在鼠街中心小學與孩子們在一起時一樣,儘管“b、p、m”

“人與入字的不同”他講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從沒有重複,每一次講都如第一次。就像一個愛着一個女人的男人看見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一樣,就像熱愛生命的老赫爾曼·黑認為我們的生命永遠是出生後的第一天一樣。

可是,又在忽然之間,黑暗降臨了。就是現在。老人正坐在兩年前他在第七與第八之間沒有房號的房間裏的第七十八號茶杯前找到的郵局局長面前。

“你應該在家裏休息,人應該服老,腿腳怎麼也是不如年輕時候。”局長表情沉痛,咬着牙説出了這幾句話,他知道這個決定對老人意味着什麼。

老人把頭低埋在兩腿上,骨彎塌下來,一動不動,像一隻風乾了的人形標本。一行濁混的老淚在他那被皺紋縱橫切割的臉頰上左右徘徊,綿延而下,終於掉在老人肥肥的褲腳上。

半個月前,老人在郵局門外的高台階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濃黯的血滴順着小腿爬到腳面上。換在年輕人身上,這點傷本不算什麼,可是老人的右膝卻一鼓脹起來,髕骨浮腫起來。醫生説是軟組織損傷所造成的積,需卧牀十天。

“請你能理解我們,我們必須對你負責任。”郵局局長接着説。他看了看老人,從屜裏取出一個口袋“兩年來你為我們工作,我們非常!這是給你的一點心意。”老人頭也沒抬,生命的意義都沒有了,心意還算什麼呢。

局長重重嘆了一聲,又從屜裏取出一樣東西“這是最後一封死信。”老人抬了頭,看了看那牛皮紙信封上寫的字:北京鼠街每天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淹沒在盛滿眼眶的絕望裏。

這時候,我並沒有無端消失。這兩年中,在老人從送達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的時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為珍貴的。那是一個普通得令人無法回憶出任何天氣特徵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個人忽然站在我面前,這久別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像加工而成的令我戀的男人)終於從一個遙遠的國度回到我身邊,我動又委屈地着淚,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輕輕撫摸着我瘦削的肩,臉頰埋在我的長髮和肩胛骨裏蹭來蹭去,像是從未離開過我、也從未遺忘過我一樣。我便把脊背像貓一樣弓起來,低低呻一聲。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完全屬於我一個人,正像我的神不能完全屬於他一樣。無論世人承認抑或不承認,我們無法做到一生只愛一個男人或女人,而那些愛的確是真誠的,只要能夠稱作愛。這是事實。關係並不是愛的全部關係。即使這樣,我仍然為他奉獻了巨大代價。就在這天,他的到來,使那潛藏在我身體裏的曠已久的障礙,終於徹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樣珍貴的東西。這世界總是很公平。後邊你將會知道這一切。

還是先把我放下,繼續講老人的故事。

老人那天蹣跚地走出郵局不大的大門,手裏攥着那封死信。他心裏鬱郁地盤算起來,最後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後的時刻嗎?他想起曾經在一份報紙上看到的一幅漫畫,畫面上一個活得非常帶勁的男人説:“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貸款,車子的貸款,錄像機的貸款…”當時,老人立刻就把這個問題擺在自己面前讓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兩天就會得到一封死信,然後要設法把它送到希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裏;有一天也許我自己也會得到一封什麼人寄來的死信。老人覺得無論去送達陌生人的死信,還是等待一封寄給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偉大理由。而現在,這個理由終於到達了存在的邊緣,送完這封死信,理由就不復存在了。

最後的時刻到了。最後的時刻果真到了。

老人打開家門,悶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黴味,牆壁由於連陰雨而浮了一層綠茸茸的東西。在他進屋的一瞬間,啪啦一聲重重的脆響濺在地上,一堆細細碎碎的白玻璃在響聲裏攤在地上。老人遲緩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碎玻璃上時,是在事情已經發生半分鐘之後。老伴兒的遺像埋沒在碎玻璃裏掙扎着朝他微笑,長長的奇怪的笑容從剛才那一聲爆破聲裏扭曲地綻出,在多種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裏變了形。牆壁的濕使掛着鏡框的貼鈎連着一層白白的灰皮一同落下來。老人彎下身,受傷的右膝發出鐵器生鏽一般吱吱的叫聲,他撫去那笑容上閃閃爍爍的白玻璃,但是,那長長的穿越了兩年多歲月的微笑終於在破碎聲中折斷。他把老伴兒劃破的遺像拾起來,平放在牀上,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