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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宮闈不修帝后反目學士遭遣謫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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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后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裏做什麼?”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她説,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乾隆説道,臉上已沒了笑容“有什麼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説話。”王廉哭喪着臉癟着嘴,呵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乾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着七八名女官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麼,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待衞都齊齊跪了相。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巾揩着手臉,見皇后己經進內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麼?想是剛從老佛爺處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點吧?”又覷了覷“怎麼氣不好?”皇后果然是氣不好,蒼白的面孔上掛着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官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着一絲亂髮。她也不看乾隆臉,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上,説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內務府,點名拿我身邊的人,説要問話,把章氏媽子傳去了。我叫人去問他,他説是關乎于中的案子,查明瞭再給我回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麼話不能我來問?于中犯什麼王法我不管,內務府就是我管着,也沒個聖旨,大天白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麼?”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于中的什麼人?”

“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説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裏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撅子還要釘樁呢!他這麼着,別説我這皇后,祖宗家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着?直就是個曹,白臉兒臣!”乾隆剛還説于中是曹,不料轉眼間皇后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説道:“這麼着不好,殿裏殿外多少人瞧着的不像,體面尊榮要緊。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于中的事,你不高興只合和我説。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我犯渾!”那拉氏見乾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身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大聲道“我忍了多少子了!你口口聲聲説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后連前頭皇后一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卜義,又饒卜義,後來又拿王八恥、卜信、王禮、卜廉,也不説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股的角兒攛一把野火,索叫外官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麼好事了?就於中我看也不是壞人!”她這一番發作,早已得乾隆怒火萬丈“咣”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女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似的皇后鬧得目瞪口呆,見乾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渾身瑟縮顫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閃着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餘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範?”他惡狠狠地説着“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就要口,乾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血統身份優良的宮廷家教,已經融進他的肌膚血心智神魂之中,儘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光仍舊不泯,只是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裏規矩亂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女宿穢亂,有些宮嬪也不乾淨,先皇后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處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着老佛爺的臉,成全一些人的體面。我倒想知道,這麼做礙了什麼人的好事!于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麼知道的?可見劉埔這麼辦,觸了你什麼疼處?前頭處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麼不説話?”他連連質問,視着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曬説道:“我懶得説!他們與我不相干,我心裏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女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我知道,有什麼罪我都領着,這裏空房子冷宮多着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冊封的,不是偷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俘!”

“你干政!”

“我不幹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內,他是內大臣,到內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門大膽!”她一遞一句與乾隆鬥口“偷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老醋新醋罈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窩兒。乾隆渾身亂顫,看着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好一個養心殿暖閣裏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處不能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反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草罷了。”

“叫劉墉進來,叫阿桂和珅進來,叫禮部的人進來!”乾隆怒吼着,嘶啞的聲音震動殿宇“叫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陽鍾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智有些昏亂,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繃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着旨意,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面面相覷着唯唯答應。王廉是這裏為首的,早已着人飛報太后知道,只好磨蹭着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裏跪着…”説着,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顧不得滿地骯髒,至乾隆面前,雙手抱定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説到後來已全然難抑越心情,號陶大哭着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顫慄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必為臣生分,只管處分罪臣就是了…”那拉氏起身擰項扭身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張,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着窗台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慌亂一齊襲上心頭,一溜身軟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作了什麼孽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身份還要受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只有吃齋唸佛小心敬上的份兒,幾曾敢越發非禮來着?如今混到了這份兒上,説起來是皇后,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誰去訴?啊…”她哭得幽咽慘慟悲哀絕,吶喃陳訴,多少難言之隱卻在痛啼中揮,已沒了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從極度的亢奮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弘時三哥千里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許了“口齋”絕食祈福。年輕美貌時自己也並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覺她另有一份嫵媚可愛的。再看現在這光景,貌老衰之後壓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只有一個顒璂也是病秧兒,眼見骨支離命如懸絲。她本來就是暴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草,立她當皇后,其實是失寵之後乾隆自己心裏不安,給她的安“名號”

此時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她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及富察皇后種種好處,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得那拉氏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心頭,乾隆悶聲深長嘆息,已是熱淚雙…一腔拉雜火都被這淚澆熄。這裏頭只難為了劉墉——知道皇后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黴頭,趕來解説,又正遇夫婦大動肝火,不能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后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撫一撫碰得青紫的額頭,正要再加勸,聽外頭秦媚媚高喊一聲:“太后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太監夾撫着太后顫巍巍進來。乾隆忙拭淚賠笑,叫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着臉只是啜泣。

“都起來吧!”太后看了看亂七八糟的暖閣,無聲嘆一口氣,沒有進來,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邊請她坐了,見乾隆那拉氏皺眉出來,劉墉跪在一邊尷尬,太后又道:“給皇帝皇后設個座兒。劉墉爺們跟老了我們的,跟自己家人一樣的,就坐那邊杌子上。”此時劉墉已知自己陷進了皇帝家務之中,硬要辭出反而更見形跡,忍着疼痛又磕頭道:“太后老佛爺,今個的禍是臣惹起來的。方才在暖閣裏臣就想,畢竟外臣不宜手官務太深。若是事前請旨,由皇上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盤問案由,哪來這場風波?若是不動聲,直截着刑部户部核查蘇松糧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牽連有據時再奏皇上,也不至有這場事。左思右想這是好大的誤會,就從宮中提人到內務府問,臣雖然沒有越權,但章月娥如果硬着不肯認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羈押問,皇后疑臣擅權也不是事出無因。事情是從臣那裏起,還該從臣這裏息。皇上英明娘娘賢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諒臣之過,臣就萬死而無憾的了。”乾隆卻道:“老劉統勳是累死在轎裏的,劉墉原也是體貌周正,辦差熬夜幾十年累成了駝背。他一門良實朝野都知道,臣太監最怕的就是他,你怎麼好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又説是‘白臉臣’?”劉墉一個勁地謝罪,説道:“劉羅鍋子是實話,茶館裏説書的也都這麼叫,娘娘叫得不差。不過臣是個黑麻子臉,因為臉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來的‘白臉’呢?”這麼一個解頤調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個破涕。

這一來把話題從宮掖家務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問:“事情牽到了章攀桂,他在蘇松糧道上,和于中什麼於連?”劉墉這才定住了涼魂,説道:“是高雲從送來了當建造於府山子野①監工名單,裏頭花園一節注有‘章攀桂營造’幾個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顒琪的媽子,已經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宮裏當差。于中在宮中和外府宗室裏耳目極廣,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傳來問話了。”太后問道:“于中是狀元啊!你總説他學問好,在上書房有些政務他也管的,後來進軍機,也説他能幹,怎麼一下子就拿了?”——①子野,擅長建築園亭的大工匠,有類於今所云“工程師”

“于中沒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憐楚楚望着自己,也覺灰心的,不該發那麼大火,賠笑對母親道“他買了太監偷聽兒子的壁腳,鑽刺打探兒子讀什麼書,外頭臣子和他私相通避開軍機處的也不少。並沒有人告訐他,是兒子每讀一本書,説話説出來他就能對上來,引了兒子疑心:他的學問比紀昀還大?今兒臨時送他兩張字,難倒了他,也就了馬腳。”太后點頭嘆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爺在世也常嘆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鏡我也看不過眼,後來查出來也説假話糊。皇后這些子身上有病、子躁,打當丫頭算起,是從小跟着你的,你還不知道她?人急了説話沒遮攔,她是個女人,你不能認真計較。你若計較,連你也就見小了不是?今兒這事我説話抹回牌兒了。天也就向晚,劉墉該辦辦你的事去。我拿你當自己人,你斷不至出去張揚的。晚膳到慈寧宮我那兒用去,我給你們好生和息解釋。”劉墉聽了鬆一口氣,心裏已是寬亮,行了禮長跪道:“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輩豈有張揚的理?不但臣自己,臣還要召集太監,誰敢借端妄傳謠言,立刻大打死勿論!”

“劉墉這比方有意思,這麼處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來,乾隆和皇后忙過來一邊一個攙了去了。劉墉目送他們出了養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氣鬆下來,身上腿膝一軟,幾乎癱倒下去,忙掙扎着提勁邁着方步出了養心殿…

城裏勾心鬥角,人們還在議論紀昀,紀昀對這些事卻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謫戍到新疆的,雖然也帶着兵部勘合,上頭卻寫的是“奉旨遣犯官紀昀一名,允帶四名家人至烏魯木齊大營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難,等因奉此”這樣的話頭。這樣的身份,沿途驛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經直隸、河南、陝西還好,中原他的門生故吏多,這些官員們信息兒也靈通,知道內情的,料想他還有起復的子,那份熱情直比他在任監視還要來得,有的不明內幕不曉事理的,看他年過半百遠戍萬里,看準了“壯士一去不復還”誰肯顧念昔師生恩誼僚屬情份蹭黴氣沾黑包?稱病不見的,打發二兩銀子“送瘟神”的,裝兩口子生氣杜門拒客的,當着家人面發作“恨打人”的…種種世情百態醜樣翻新。紀昀是讀飽書的人,也見過些世態炎涼,但實地閲歷卻是頭一遭。有時強顏歡笑,有時知趣規避,逢場作戲逐一應付,心中那份嘆息卻受異樣真切,就這樣,忽然遇“熱”相,倏爾遭“冷風”突襲,百味不一。主僕帶着那條叫“四兒”的狗逶迤西行,時而住華堂官廨,時而又趁雞小店打尖。跟來的四個家人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書房侍候的小廝,其餘雲安、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輕力壯挑選了跟他遠行的。既沒經過事,也沒有吃過苦。此時紀昀失勢,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沒了外快可撈,都是滿心的不情願,好時節還有一副笑臉,待遇見淒涼難堪,住村店宿破廟,自己攤草造鋪,撿柴打火,汲井造炊種種行路瑣碎煩難,先就不情願,嘰嘰噥噥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臉擰勁的百不順當。紀昀素來不理家,在朝也沒有管領統轄過人,也不會威嚇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讓求安,心裏想的同舟共濟渡越時艱,但各人一把鐵算盤忍苦勉從,誰肯與他“共濟”?他心裏不暢時撫狗讀書,月夜曉風詩自而已,四人看破他“不過如此而已”越發放肆,裝聾作啞的更不成體統。紀昀心中只索自認晦氣,能不使喚他們就不張口,一路走來主僕五人漸生分,已是個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紀昀離京時已是季天氣,關內沿途豆麥連陌綠搖漾,花凋落紛墜如雪,中原風不鳴條雨不破塊是一派盎然生機。待至陝北,地高氣寥,便覺與平原大異其趣,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上草樹寂寥,反轉又復荒寒,極目所盡處溝坎坡惱千丘萬壑,或白楊叢林孤樹峭拔而立,或荊棘荒草連崗起伏,綿綿無際遙接地平處都極少見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灘、小麥等,燕麥新綠帶黃,疤痢頭似的橫亙在原野上。罡風掠原而過,捲起乾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敗葉打起旋兒溜地盤旋追逐嬉戲,撲在身上仍舊帶着早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漢村童打着赤膊,卻披着老羊皮襖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顯着野曠遼闊天寥氣清。沿河西走廊再行,過甘肅入青海,愈走愈是荒涼。

沿祁連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蒼蒼之天茫茫之野中過疏勒河,入哈密、進吐魯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烏魯木齊。看盡了穹宇高遠雁陣北飛白雲碧草,時而羌笛胡前蒼山連亙,轉又風沙漫野石走沙飛,灼熱時焦悶死,寒冷時又徹心透髓。此種西域風情的體味中原絕無,倘不西出陽關,就讀一萬首“風不度玉門關”也領略不得。在中原時,因紀昀久在相位,儘自有炎涼之態,官員們和尚不親帽兒親,多少還有幾分人間煙火氣。待由延安再過榆林,寧夏一帶剿過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闊斧平排砍去,殺得路斷人稀,百姓生業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過城池滿都是運糧運飽的丘八爺。這些“爺”們誰知道他“紀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住店爭柴爭灶爭水爭鍋,一説話就想翻臉,動不動就紅着眼要“揍狗的貪官”有時睡到半夜敲門打户的衝進來叫“你他媽的當官的也有今個?給爺騰騰地方——馬圈裏睡去!”紀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裏還能為僕人做主分爭,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詐。待到烏魯木齊,那匹“走六百”的健騾送了大爺“軍事徵用”四頭驢也只留了一頭又瘦又小的給他馱行李,紀昀黑大個子也瘦了一圈兒,好歹總算平安抵達。

“烏魯木齊”按維吾爾語原是“美好的草場”的意思,只有一處清真寺,幾間破房子,集鎮貿易時也倒好生熱鬧的,平時與尋常草原甸子並無二致。自康熙年間用兵準噶爾,這裏又是運兵運糧草集轉地,漸漸建起石屋磚房,其實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卻名不符實的只能算個“兵城”隨赫德的“天山大營”行轅就設在此地,紀昀就近在行轅衙門尋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轅呈獻文憑勘合,他自己胡亂喝一碗酪,蘿蔔乾菜,又吃一塊饃也就飽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懷。

城裏沒有什麼看頭,一都是營房庫房,都用石砌基礎乾打壘牆,也有用草節和泥糊起來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頂兒;近看陋不堪,遠觀去像列隊兵士齊整站立,也還不算難看。沿着土巷往西約有兩箭之地就是城牆,也是土築,城牆城垛上都用草皮貼護,滿牆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條綠龍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點“城草木深”的味道。其時剛過午牌,城裏的兵在換班吃飯,守城的兵也有點懶散,説了幾句好話也就許他登城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