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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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屋,就是家庭寄居的房屋,為讓孩子和男人居住其中,專為他們而設把他們維繫在一起的地方,是收容他們東奔西闖的所在,消解他們外出冒險的氣質,分散他們成年以後出走外逃的心。探究這個極為困難的問題,就必須接觸那種細膩到難以掌握的材料,也就是説女人的思想,被以房屋為表徵所包圍的女人內心思想。這就是尋索出如何能把孩子和男人連結在一起的共同點這樣的一項煩難的工作。
由女人創造出來供人安居其中的家屋,這就是所謂烏托邦的所在。女人對這樣的期求永遠是不會拒絕的,就是説,她用意所在即使不是為了她一家的幸福,她也還是要一再求索,她對這一事業的關注彷彿就環繞在求索之上,哪怕事業已經成為一般命題,她也決不肯放棄。女人總是説,對個別人的z福應該瞭解,但不能輕信。她認為只有如此才能引導自己的孩子去追求生活的幸福境界。引導孩子關注生活,這本是女人、母親的願望。作為母親,她知道對他人的幸福的關注較之只相信個人幸福對孩子來説危害較少。
在諾弗勒,華常下午開始去廚房準備晚飯。那是在他們外出工作,或是到荷蘭水塘那裏去散步,或者是在房間裏睡覺,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去做事。這時,住房的底層和花園,就全部屬於我了。在生活中每逢這樣的時間,我才清晰看到我是多麼愛他們,一心只希望他們好。他們走後出現的那種靜寂,我永遠不會忘記。進入這種靜寂,如同潛入海水之下。既是一種幸福,又是置身於設想未來那種十分清澈明淨的境界,這也是一種思想方式,也許可以説無思想的方式——相去不遠——也許這就進入寫作的境界了。
不能之過急,要細心注意,讓這樣的狀態繼續下去,同時我還要為午後不在家的人準備晚飯。我燒好濃湯,要是他們很餓,他們就會發現湯早已備好。要是濃湯沒有準備,就等於什麼也沒有。要是有,但沒有準備好,也就等於什麼也沒有,人也就無從談起了。各種食物經常是一早買來,準備在那裏,至時只要蔬菜揀一揀去皮洗淨,放到濃湯裏,一燒即可。這就好比寫文章,動筆寫起來就是了。別的也沒有什麼。
我想購置一處房屋已有很長時間。我從來不曾奢望我可能佔有一處新房。在譜弗勒,房子是早在大革命前就有的兩處農村建房。它差不多已經存在兩個多世紀的時間。這事我經常想到。1789年,1870年,它就已經在那裏了。在朗布伊埃森林與凡爾賽森林相的地方。1958年它才歸屬於我。我想到有些夜晚,不
為之
到痛苦。我知道過去有一些女人曾經在這裏住過。我發現這些房間在我之前在同樣“的暗影中,這些女人就住在裏面。在我之前,在這四堵牆中間,已經有過九個世代的女人,還有許多人,周圍有爐火,孩子,僕人,養豬的婦人。整個房子都被人體、小孩、狗出入來去磨得光滑,門邊角上還佈滿擦痕。
一年一年過去,女人想得最多的就是這些事物,還有,孩子很小,要給他們鋪牀:怎樣讓他們不要受涼生病,她們都牢記在心。這一切幾乎又永遠是做不到的,得不到什麼結果的。
有一些女人就做不到,她們居家無方,處事笨拙,把住房得不堪負荷,
得滿滿的,她們不知道房屋要打開,向外敞開,她們什麼都搞得不對頭,什麼也做不成,使得住房也難以住下去,無法生活,孩子一到十五歲只想離家出走,就像我們從家裏逃出來一樣。我們逃走,是因為只有這麼一條路,就是母親早已料到的那種出外冒險。
很多女人對這種混亂狀況不能妥善處理,所謂家庭糾紛成為居家一大問題也得不到解決。持一家有難以相信的困難,女人是知道的,可是她們無法勝任。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無濟於事。這些女人對這種混亂只能在家裏從這一個房間轉移到另一個房間,換一個地方,把混亂隱藏到地下室去,或者掩藏在鎖上的房間裏,或者投入箱籠櫥櫃深藏密斂,在她們自己的住家中,像這樣,竟還
出一些加鎖封閉的地方,這些地方鎖好之後再不打開,即使面對家人也不怕招來恥笑。她們當中大多用心良好。也很天真,以為混亂問題“以後”總會解決,哪裏知道她們叫做“以後”的那個時間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出現。等那個以後真的到來,為時已晚,來不及了。所謂混亂,是指財產積累,採取財產分有的辦法解決起來也困難重重。我相信任何女人都為不能割捨、分有而
到痛苦。有一些人家,保持一處大房產,小孩呀,伯爵先生呀,村長呀,裙衫呀,玩具呀,居然保留了三百年。
我固然有所割捨,我也為之十分惋惜。我們一向因為把一生某一段時間空空拋去而到抱憾。但是若無所棄,不願割捨,把時間保持下來,也只有加以歸整存入檔案活過一生。許多女人無緣無故把電燈和煤氣發票保留達二十年時間,只是為了時間、用途、過去多少歲月保存下來,這樣的事是常見的,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留下。
這個問題我要再説一説。必須反覆説一説。一個女人的工作,從起牀到睡下,與戰爭中度過一天同樣艱辛勞苦,比一個男人的一個工作還要艱苦,因為女人必須制訂她與別人、她家裏的人、外界的慣例相應的作息時間。
一天上半五個小時,她要給孩子準備早餐,給他們梳洗、穿衣、清理室內,整理牀位,自己也要梳洗,穿衣,外出購物,做飯,佈置餐桌,二十分鐘內讓孩子吃好飯,還要吼叫,送孩子去上學,清洗餐具,洗滌衣物,以及其它等等,也許要到下午三點半,只有半個小時時間,才能看看報紙。
一個家庭的好母親,當她打發她分割零碎不相連貫的時間,這時,對男人來説,卻是一片安謐無聲的連續時間。
這種安謐無聲時間連續實際是作為生活而不是作為生活的一種表徵被接受的。在這裏,我們就深入到事情的深在方面了。
可以説,這種安謐無聲的時間由來已久,一向如此,對於女人周圍的人來説,甚至變成雖有若無的。我意思是説,女人的辛勞工作對男人彷彿是天空上的雨雲,或者是雲中降下的雨。這種職能抵於完成正像每天的睡眠所完成的職能一樣。男人因此而到滿意,他的家於是宣告一切順利。中世紀的男人是如此;大革命時期的男人是如此,一千九百八十六年的男人,也是如此。
有一件事我忘記説了,就是:女人必須牢記,對兒子不能估計過高,正像對父親不能過高估計一樣。對於女人不妨也這樣看。女人死了,照樣一哭了事。這就意味着,她是無可替代的。
過去的情況就是這樣。過去,不論我站在哪一方,不論處在世界歷史哪一個世紀,我所見到的女人無不是處在一種深受限制難以忍受的情況下踏在死亡的繩索上跳舞。
現在,不論轉向我們這個時代的哪一個方面,我看到的處處都是擔任旅遊業或銀行界各種中介職務的小女明星,她們處在這種等級的拔尖地位,真是嬌豔無比,而且不知疲倦,一律是信息靈通,但她們同樣也是在架在死亡上的繩索上跳舞。
所以,你看,我寫作並無目的。我覺得我寫就是因為非寫不可。我不是有所為而寫。我也不為女人寫。我寫女人是為了寫我,寫那個貫穿在多少世紀中的我自己。
我讀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還有米什萊的《女巫》①。
①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英國女小説家、批評家。米什萊(1789-1974),法國曆史學家、作家。
我本就沒有書房。都散失了,連藏這樣的想法也只好放棄。都完了。上面説的那兩本書,那就好比我把我的身體和我的頭腦打開來,好像我是在19世紀的森林和手工製造場裏閲讀關於我在中世紀生活的故事。那本伍爾夫的書,我從沒有看見有一個男人讀過。m.d.,我們是兩相分離了,就像她在她的小説裏説過的那樣①。
①m.d.即瑪格麗特·杜拉,嘆她與寫小説的m.d.已告分立,似乎成了兩個人。
房屋的內部。物質的家宅。
我的母親,就是我上的第一個學校。讓我們看看她是怎樣組織她的幾處家宅的。她怎樣把它們打掃得一塵不染。是她教育我懂得什麼叫清潔。1915年在印度支那,那個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出於本,簡直成了
信似的、病態的潔癖。
這個女人,我的母親,她的心願無非是讓我們,她的孩子在生活中任何時候,不論發生什麼事,哪怕發生最最嚴重的事件,比如戰爭,都不要陷入措手不及的窘境。只要有一個住處,有我們的母親,我們就不會被拋棄,就不會陷於困境。戰爭,水災,旱災,孤立無援,這些事都可能發生,但是對我們來説,住房,母親,吃的喝的總是有的。我相信一直到她死,她都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準備果醬貯存。她還貯砂糖、乾麪條。這是出自深蒂固的悲觀主義的悲觀估計,這種悲觀主義我也全盤繼承下來了。
大堤那個曲①,我母親被騙蒙受極大損失,並且被所有的人拋棄。她在孤立無援情況下把我們撫養成人。她給我們解釋説她受騙了。錢被盜走,並被拋棄,因為我們的父親已經死去,沒有人來保護她。有一件事她是確知的,那就是我們一家人都被拋棄了。
①參見作者1950年發表的第三部小説《太平洋大堤》。
持好家務,我也有這種偏好,而且很深。我一生都保持有這樣的癖
,這種癖
至今還在。就是現在,大櫥裏是不是存有吃的東西,為了維持生命,活下去,繼續活下去,我時時都必須知道必需之物是不是有準備。為了我所愛的人,為了我的孩子,我盡力設法把船裝足,以備生命之旅之所需。
我現在還常常想到我母親在她任職的居民點住過的幾處房子,從她的住處去最近一個白人居住區,到最近的醫生那裏去,也要走七小時的路程。在她工作所在地,食物和藥品,很是齊備,藥粉,消毒藥皂,明礬,酸劑,醋酸,奎寧,消毒劑,催吐用的吐
鹼,助消化藥,治肺氣腫藥,治肝病藥,木炭,無所不有。我是説,我的母親是遠遠超出我的母親的,她簡直像是一個機構。本地人也來看她,讓她治病。家的範圍已經擴大了。確實是這樣。在我們一生中,我們很早就對這一切有了自覺意識,對這一點我們非常
我的母親。這就是母親,這就是圍繞在母親四周的家屋,這也就是居住在那個房屋裏的那個母親。她已經預見到時勢險惡,災難的年代必將到來,她因此把自己擴展開去超出於她自身之外。我的母親親身經歷過兩次戰爭,前後有九年生活在戰火之中。她還在等待第三次戰爭。我相信,直到她死,她一直都在等待這第三次戰爭來臨,就像等待下一個季節到來一樣。為此她注意看報,我想,她是試圖在字裏行間看看戰爭是否迫近,我不記得她説過戰爭延緩這樣的話,一次也沒有。
當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的母親給我們表演過戰爭遊戲。她拿起一條長當作步槍,扛在肩上,在我們面前開步走,唱着《軍刀和默茲》。最後她竟泣不成聲。我們安
她。是啊,我母親是很愛男人的戰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