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称后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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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1638年）正月27，夜如铁，仿佛敲上去会有冰冷的金属声。整个盛京后都睡了，连守夜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听上去都像是梦呓。

御花园有吱呀的开门声，低了嗓子请安的谄媚，太监和女偷情庆功的笑，以及来不及发出声响的临终惊吼。有两对瞳孔几乎是同时地放大了，看着眼前那个脸如冰的男人，那伟岸的王爷，那个他们苦心巴结的靠山，那阎王的使者，那个一言不发血刃相见的杀手。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问他一声为什么，就已经化作了两条枉死的冤魂，匆匆奔赴九泉，正应了他们曾经的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死。

清宁照旧是清冷安宁到静寂的。哲哲早早地睡了，天冷，觉却长了，守在外间炕上，警醒地听着屋里的声音。大妃每晚三更必会起夜，这是上了三十以后就有的病，她自己也觉得窘，并且因为窘，便尤其不耐烦答应得慢了。倘若大妃已经起了炕而还不见进来，必然是要捱骂的。所以每晚睡下，前半夜总是半醒着的，要等到侍候大妃起过夜了，才能够真正睡得沉。子久了，便也成了习惯。

永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太医和丫环各自安寝，庄妃通常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睡下，便是大腹便便也不曾改变。今晚她看的是《三十六记》，正读到“借刀杀人”一则。很早就看过了的，如今再看一回，让心里踏实。看过了，踏实了，便睡了，并不曾多说多问过什么。

麟趾门关得早，关门的时候伴夏发现钗儿不见了，猜也猜得到她的去向，暗暗叹了一声，不敢声张。贵妃问起的时候也替她遮瞒了过去，何必呢，张扬开来，大家都不得安心。临睡前又悄悄起来，将门栓子拉开留得一，心里说天保佑那蹄子快些回来，别只顾作死忘了时辰。

衍庆里的淑妃这几天身上不痛快，夜里起了几回换裹身布条子，肚子疼得躺不住，叫剪秋帮忙着，便叹了口气:“疼得倒像是人家有身子的要生产似的，偏又没怀上。后里这一年来那么多妃子有孕，连东西两那些人也都喜气洋洋的，偏我一点动静没有。”剪秋早听惯了主子的这些自怨自艾，也说惯了劝的套话，偏今夜不知怎的，想起新故事来，窃窃地笑道:“娘娘便没有一男半女，也好歹是衍庆里的正头主子，那起东西的侧妃又敢怎的？要说怀不上孩子，我倒想起十四爷来，听说十四爷和他们府里的好多丫环都有手脚，可是这些年来，就没生出一点骨血来。非但那死了的睿亲王妃抱怨，那些痴心妄想等着一举得男或许便可扶正了的丫头们也都懊闷着呢。”巴特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讶道:“十四王爷和自己府里的丫环们很不妥当吗？”剪秋笑道:“娘娘没听说么，整个盛京皇城，就属睿亲王府的丫环又多又漂亮，简直环肥燕瘦，无所不有，十四爷就跟那些大户人家收古董的一样收着那许多美女儿，明着说是丫头，其实都算是小老婆。合府里大小通吃，整个就是小后么。”巴特玛笑道:“果然有些我自为王的味道。睿亲王妃死了这许久，皇上几次劝十四爷纳福晋，十四爷只说国事当前，私事当后，却原来背地里这样风快活。”忽又问道“这些个闲话，你却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在后里就跟瞎子聋子一样，万事不知，你倒耳目通天的，哪里来的这些笑话儿？”剪秋脸上一红，岂敢说出自己是从大太监陆连科处得知、陆连科又是从王公大臣处听来，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是听人家瞎说…”一语未了，忽然听得门外大，又哭又叫，倒像有千军万马一般，忙起身叫醒其他人，开院门问时，却说是关睢出事了。

关睢里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紧接着哭声震天，足声杂沓，整个后都被翻腾起来了。宸妃娘娘哭得死去活来，连皇上也赤着足地里奔来奔去，红着眼睛喊打喊杀，守卫们冲进来，所有的下人都被悉数捆绑，说要究查原因——八阿哥死了！是突然暴毙的！是中毒死的！是中了鹤顶红的毒死的！

同时中毒的，还有八阿哥的娘！而毒，来自娘的头！

八阿哥是在娘汁的时候忽然痉挛而死的，娘被捆起来扔在房间一角等待发落，她哭着叫着表白着，然而声音渐渐微弱，当人们发现她情况有异时，她已经死了，头溃烂，口角血。

起初人们还以为是畏罪自杀，但是太医很快发现娘的死和八阿哥的死因一样，是由于中毒，鹤顶红的毒。这才想起要翻查妈全身上下，结果发现毒就在她的兜上，随着汁的洇而发作开来，毒死了的八阿哥，也毒死了娘自己。

娘死了，再没有人知道那毒是谁涂抹在兜上的；其实就是娘活着，她也想不通怎么会平白地中了毒，且是鹤顶红那样罕见的剧毒。

“鹤顶红！怎么会有鹤顶红！是谁下的毒？是谁毒死了我的八阿哥！”皇太极几乎疯狂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着，就是前线战事最吃紧最危急时也不曾叫他这样失。

海兰珠死死地抱着儿子，不肯让任何人夺走他，她不相信儿子已经离开了自己，她不相信这么小这么可的儿子会死——死？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儿子才只有几个月呀，他才刚刚会含糊不清地叫妈，还没有学会说话呢。他得学说话，学写字，学骑马，学箭，学习怎么做个好皇上。他是未来的皇上呀，他是天子的儿子呀，他怎么会死？

她抱着儿子，轻轻呼唤着他，摇晃着他，甚至不敢动作稍大一点，她想他是睡了，她怕惊了他，疼他。眼泪从她皎洁的脸上滚珠一样跌落下来，她哽咽着，可是不哭。

她不哭，她为什么要哭啊？儿子这么可，这么会逗她笑，她抱着亲的儿子，怎么会哭呢？

太医跪着请求:“娘娘，八阿哥已经去了，您放下他，让老臣为他清理一下吧。”去了？去了是什么意思？海兰珠痴痴地抬起头，恍惚地看着太医，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忽然失聪了，起先还只是听不懂太医的话，渐渐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有些知觉，发现素玛在摇晃她，在哭，但是渐渐素玛的脸她也看不清了，她看不到素玛，看不到皇上，也看不清儿子，她只是抱着他，觉着他——觉着他的身子越来越冷，僵硬如铁。

她忽然明白过来死是什么了。死就是一团冰，一块铁，就是了无声息，就像怀中的儿子。

海兰珠终于放声惊叫起来。那是多么惨烈的不可置信的一声惊叫呀，它是一个母亲心碎的嘶喊，更是她对上苍愤怒的声讨。

然后，海兰珠就晕死了过去。

素玛大哭着，人也都哭着，连皇太极都带着哭腔，胡地下着命令:“救醒宸妃，救醒阿哥，快救醒他们啊！”宸妃可以救醒，可是八阿哥再也救不醒了。

这小小的襁褓男孩，这个皇太极最钟的儿子，这大清王朝未来的皇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死了，尚不足岁。

八阿的死，就这样成了大清建朝后的后第一宗悬案。紧随着他之后的，将是更多的杀戮，更深的心机，最辣的谋。

他并不是廷夺位的第一个牺牲品，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他却是他母亲惟一的挚，是海兰珠的命。

从哭出第一声后，海兰珠便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只是无休无止地着泪，对万事万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甚至没有听到，皇太极对着一众人下的格杀令。

那是事发之后的第二天早晨，皇上废了早朝，正于清宁与哲哲等商议为八阿哥造棺发送等事。侍卫来报:当早班的小太监一进御花园，就在门口发现了太监福子和丫环钗儿的尸体，他们双双死在花园门口，看情形，是有人从园门里进来用刀捅死的，手法很干净。让人想不通的是，福子自己看守园门，怎么倒会放人进来杀死自己呢？钗儿又为什么会和他死在一处？

皇太极不耐，挥手咆哮道:“两个下人，死了也就死了，这些芝麻小事也来报告，还不快滚出去？！”哲哲却上了心，小太监和小丫环的死原无关紧要，但是死的时辰太蹊跷，未免不简单，况且他们一个是御花园的太监，一个是麟趾的丫环，能和八阿哥扯上什么关联呢？因阻道:“且慢出去，你说昨晚是福子值夜，他把守着后花园的门，怎么倒会放个杀手进来？况且，三更半夜，钗儿跑到后花园去做什么？贵妃，钗儿是你里的人，你昨夜有派她去后花园么？”娜木钟红了脸，叫起来:“皇后这样说，难不成是怀疑我毒死了八阿哥吗？我的丫头死了，我还不知道找谁要人呢，娘娘倒来问我？”

“你且别嚷。”哲哲喝道“谁说你什么了，你便大喊大叫。既然能在兜上涂毒，那么这个下毒的人必然是后的人，而且是个女人。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冲着八阿哥去的，算准了兜上的毒会在喂的时候洇开了，那么就会随着小阿哥吃也把毒汁吃进嘴里去。这下毒的人断不会是娘自己，她要下毒，用不着这么费事，更不会把自己也毒死。所以这下毒的人还活着，就活在这后里头。其心如此险恶，若不清查出来，后面必然还有更大的祸患。”然而皇太极暴怒至极，本不想思考留情，只听一句“下毒”便喝道:“还查什么？查出来，八阿哥能救得活吗？凡有嫌疑人等，一概处死。”众人听了，又惊又怕，都不敢出声。太监立时通传出去，让侍卫进来抓人。反是哲哲不忍，劝道:“皇上三思，这断不是关睢自己人做下的，道理明摆着，想要下毒，办法儿多的是，何必费事往妈的兜上打主意？况且能接触到妈衣物的人也多的是，洗衣房的人有机会，来关睢窜门子的妃子，连同跟随妃子的丫环，也都有机会。尤其是丫头子们，她们正是笑玩的年纪，不管进了谁的，自然是主子同主子吃茶，丫环找丫环说话，前院后殿的哪里去不得？妈是下人，妈妈的屋子她们更该去得了，冷子做点手脚，机会多的是。皇上倒不要冤枉了好人。”然而皇太极只是听不进，冷哼道:“好人？他们好好地在关睢服侍，却害死了八阿哥，就是失职，就是该死！”一时侍卫来到，径往关睢拿人。众人听到口谕，只惊得瘫倒在地，滚，一行躲一行哭一行求，口里只嚷“皇上饶命”朵儿拼死力挣一个侍卫，冲出门，大声喊着:“皇上，奴才有话禀告。”面见到皇上正带了哲哲等往这边行来，不管不顾，直冲过来。

陆连科忙挡在皇上面前，喝道:“放肆！还不拿下！”随即两个侍卫跟随上来，抓住朵儿一齐跪倒，向皇太极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