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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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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陈文洪得到秦震的命令,立即率领部队向监狱前进。

他像每一次在战场上执行任务一样,果决,坚定,充必胜信念。

不过,当他拐过路口,走上监狱所在那条街道那一刹那,他耳边突然响起秦震的声音,他记得当时秦震用深沉的眼光注视着他。那是晨光嘉微的黎明时刻,秦震的吉普车骤然从兵团司令部急驶而来,他跳下车,就和已经从军部得到通知而鹄立路旁焦急等待的陈文洪和梁曙光紧紧用力握手,向他们下达了“向武汉开进!”的命令之后,他留下陈文洪,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秦震上下打量他,好像在估量这个人能不能承担得起他将要给他的一项特殊的任务,然后就对陈文洪投出深沉的眼光,发出深沉的声音:“白洁不是你一个人的白洁,白洁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工作者。她打入国民要害部门,取得机密情报,对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们一定要救出她!你看,这是周副主席的电报。”他显然是为了强调这件事的重要,特地把这份电报抄下来给陈文洪看的。他从军装上衣右面小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把夹在里面的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来递给陈文洪。

陈文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电报。

他就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站着,好像在说:“我不会辜负的委托。”秦震的眼光变得温顺、和善、润:“是啊,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陈文洪,你记住,千方百计…”陈文洪理解秦震未尽的语言,那意思就是要陈文洪一定把白洁找到。

当陈文洪按照兵团副司令的要求作了肯定的回答,秦震挥了挥手,转身走去。

现在,当他终于踏上这条街道,忽然,心头一阵滚烫,无法抑制动之情。

他仿佛看见了白洁,捧着水灵灵的白百合花的白洁向他走来…

(那天傍晚,他从秦震那里知道了白洁在武汉监狱里的消息。从秦震住处出来以后,在石块镶嵌的小径旁一眼看到一丛百合花,从暮里现出朦胧的白。他立刻就想起延安的那个月明之夜…)陈文洪林弹雨,身经百战,素以沉着镇定著称。可是,当他一步步走近监狱大门时,他却抑制不住心跳了,他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水,是怯懦吗?是恐慌吗?是失望吗?不,不,陈文洪像在和谁争辩,从汹涌的心里鼓起一股勇气:“我一定要亲自解救她!”——白洁在朝他笑…

他信心百倍,一往直前。是的,他每走一步就离白洁愈近一分了,他立刻就和她见面了,他就要握住她的双手了,这种殷切的渴望凝成一股力量,他到比勇敢还勇敢,比镇定还镇定,他加速脚步。

这时,有几个战士迅速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而他又迅速地超过他们,他要亲手砸开这个地狱的大门,他要亲手接出受尽折磨,历尽苦难的亲骨、亲兄弟、亲姐妹。他大口着气朝监狱大门跑去。就在这时,监狱的大门忽然自行慢慢打开来。

陈文洪一下愣住了。

他来不及思索,立即被一种景象所动了。

的人群从敞开的大门口出现,原来监狱长那伙万恶之徒,在紧急关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少数看守们见解放军来到,一方面讨好囚徒,一方面也算对解放军有个代,就慢慢打开监狱大门,于是所有被监的人从里面奔涌而出。

这些人长期在黑地里闭着,一下来到光之下,不住灿烂光的照,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陈文洪想先说一句话,可是他举起手来,却没说出什么话。他在寻找,但又来不及寻找。

穿着褴褛的、像晒干了又发发霉的烂菜叶一样的囚衣,他们和她们的头发像野草一样蓬蓬的,给小风吹得微微颤抖。

那是几秒钟的骤然间意外的僵持。

突然一下,他们双方都明白过来了。是的,黑夜到了尽头,黎明已到面前,他们来不及笑,而是热泪倾注而下。

从监狱里涌出来的人里面,有人举着破烂的草席,草席上写着黑的大字。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庄严而隆重的会面的准备。陈文洪眼前出现的现象是杂的,模糊的,一时分辨不清的。他听见他们和她们那衰弱而又动的喊声,他看到无数个情的面孔,无数双发亮的眼睛。但他又无法单独分辨哪一个面孔是什么样,哪一双眼睛是什么样。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朝他扑了过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陈文洪张开两臂抱住了她,她两手抓住他的膀臂,摇撼着。她是白洁吗?难道这就是苦苦寻找的白洁吗?!不过,这个女人用力地懦动着嘴,吐出两个字:“白洁…”

“你不是白洁?白洁现在在哪里?

”他没得到回答。这个衰弱的女人,经不起兴奋与刺,一下昏过去了。

人间有多少动,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人间有多少悲恸,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陈文洪看出这不是白洁,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同志。他把这个妇女横抱起来,他觉得她的身子那样轻,就像抱住一堆晒干的柴禾一样,他把她给战士们。

这时监狱门前挤得人山人海,有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有来寻找亲人的家属。有的骤然相见,立刻拥抱起来,发出哭声,有的觅人不见,空自张口在那儿呼喊。可这时还不断有人从监狱大门里继续往外涌,举着破席片做成的旗子,呼喊着的口号。光在人群中闪烁发亮,席片散下的草屑在半空里飘扬。这一切,动中的肃穆,悲壮中的庄严,格外催人泪下,有些战士被没有亲人来接的人抱住,彼此都发出渗透人心的呜咽。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是晴空霹雳的一刻。

这是黑暗地狱终于被天堂光照亮的一刻。

陈文洪无法抑制自己,他挤入人群中,他在寻找,他在寻找。

五陈文洪在寻找,寻找,寻找。

他一直走到向外走的人群后面,这里零零落落还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家。不久,人都走光,这个森的院落就更加森了。森加上非人生活中才会有的那股霉臭气味,令人到恐怖。

陈文洪带着几个战士奔进牢房。

牢房地上,有破破烂烂的碎席头、破鞋烂袜,滚得到处都是的黑釉破瓷碗,横七竖八的竹筷子,地面一片灰尘狼藉,灰尘上还有破竹席留下的印迹。监狱的高墙挡住光,屋里像山背后一样昏暗。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好像就是它们销磨了、噬了、了人们的血、、生命而丢下的枯骨残渣。陈文洪站在这空无底的罪恶深渊之中,这深渊像张开的一只血盆大口,好像要把他的骨头也嚼烂咬碎,陈文洪到一股森森的冷气向他扑来。他又看见,黑糊糊的墙壁上,许多肥大的臭虫慌慌张张四处奔爬,老鼠闪着贼亮的小眼睛探头探脑,一听见脚步声,又藏匿得无影无踪。这些鬼魅魍魉、无之辈!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他从这一间牢房冲到另一间牢房。

——白洁也许被严刑拷打动弹不得了吧?

——白洁也许被关押在谁也不知道的密室吧?

——也许,也许…

他愈来愈焦灼,像一股旋风,他砸开所有的门,捣烂所有的窗户。

他终于找到一间最狭小的牢房。

这里连牢房也不如,这是一片漆黑的岩窟,空空,一无所见。

陈文洪仿佛听到有微弱的呻

这呻,这痛苦的呻,此时,却给他带来巨大的希望。

就像从黑茫茫的原野看到远处一点火亮,那样远,那样小,那样颤悸。但,现在这微弱的呻,对于陈文洪来讲却正是绝望中的一线生机。

他朝整个牢狱大声叫喊:“白——洁——!”空森的整个监狱都发出回声:“白…洁…”警卫员拿了一只手电筒跑来。他打开电筒,照亮全屋。

他看到一副黑森森、冷冰冰的手铐脚镣丢在地中心。靠墙下一片残席烂草上,抛着一堆囚衣,他肯定这就是关押白洁的密室。他一把抓起囚衣,那囚衣上仿佛还残存着体温。是白洁的,一定是白洁的!他把囚衣抱在前,在牢房里转了一圈,想跑出去,可是又动弹不得,一股热像泉水一样在心房上潺潺过,它颤人、它灼人。一种悔恨,一种煎熬,苦苦攫住他的灵魂。

突然,一阵寒栗从他脊梁上像电一样倏倏传遍全身,一时之间,他的整个心脏好像给什么拧得紧紧的,停止跳动、拧出鲜血,他整个地落入了万丈冰窟。

——为什么这副手铐脚镣丢在地中心?

——戴这副镣铐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问谁?是呀,他问谁?

他凝望着微微透进一点灰暗光线、结蜘蛛网、钉着木栅栏的小窗口。那窗口活活像一双目睹一切、了解一切,却不会发出声音,因而充哀伤的眼睛。

陈文洪不能再想下去:她在这儿受过多少熬煎?

她产生过多少希求、燃烧过多少热望?

她有过多少不眠之夜。

她等待着亲人的到来。

“而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