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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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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顺着冯开岭的思路与意图,年处长用了大约整整一个小时,比照龚书记定的那几条原则,对城市现有副厅干部逐一筛过,又把冯开岭的个人情况、竞争优劣仔细捋了一遍,这才使整个通话过程成为一次马拉松。

年处长毕竟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主政部里最重要的市县干部处也有了五六年,分析起包括冯开岭在内的城市一众领导干部来,简直似探囊取物、如数家珍,而且高屋建瓴、入木三分。难怪冯开岭一边听着,一边发自内心地连连点头称是,诚服之态绝无半点矫作。冯开岭与年处长相多年,如此深谈官场中事还不多见,此一谈,也使他对年处长更生敬佩之情。他想,像年处长这样优秀的干部,在我们的整个干部队伍中真是太少了,让他当一个处长或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实在是太过屈才。

按照年处长的分析,城市委常委那一堆人里,组、宣、法那几个,都是刚刚任职时间不长的部门领导,纪检书记年龄明显过大,军分区司令则是挂名质,这些人基本都不可能出来搅局。只有市委副书记张大龙,虽然五十二岁了,学历也不过是个大专,可若是省里真的放开条件了,凭其资历,却是一个强劲对手。政府一块,别的几个副市长有的资历不够,有的年龄过线准备换届时到人大或政协任职,本来倒也没有什么顾虑。可是,有个年轻的副市长秦众,两年前刚从省农业大学下来,排名虽然靠后,却是省里重点培养的一个后备干部,最近省委正在考虑放进市委常委班子,如此一来位置直冯开岭。万一此人上边再有什么背景,也许又会作为一支黑马颖而出。至于人大、政协的那些副主任、副主席,则大多是原市委、政府班子成员,或公、检、法等部门的领导人,因为年龄原因或任职届才过去,本就不可能成为市长人选。

年处长的这一番条分缕析,其实刚才冯开岭脑子里也已经过了一遍。对于张大龙、秦众两个,冯开岭想到过,内心里倒不曾介意,因为他自信无论凭实力还是人缘关系,还不至于败给那两个人。不过,既然年处长也说到了,他就不能不加重视与防备,毕竟一市之长的位置,肯定不会只有自己一人看重。何况,还有一些年处长虽然没有提到,他自己却不能忽略——省里机关干部下派,兄弟地市之间领导干部,或者其他一些不可预知的因素。总而言之,大战在即,切忌高枕无忧、麻痹轻敌。

“你这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优势,总体还比较明显。”最终,年处长还是充分肯定了冯开岭的竞争优势,从年龄、学历、经历、资历到政绩、声望、人脉等等,一一加以评点,无不虑之慎重、周全,表述得体、到位,算是给冯开岭打足气加足油,令他神为之一振。

3.利益同盟者:忍耐,决定你的路能走多长邝明达的电话又来了。这回火气旺了好多,嗓门也比原先高了八度:“你他妈的这个破秘书怎么当的,就不知道提醒领导抓紧一点?你看看你看看,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黄一平一边擦汗,一边频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抓挠,嘴上只好应付道:“快了快了。”放下电话,想想刚才邝明达的吼叫,黄一平觉十分委屈,一股火气控制不住在身体内蹿。一时无处发,他只好火烧股般围着办公桌打转转儿,直气。

你个狗的邝明达,凭什么这样对一个小小秘书吼叫,纯属柿子拣软的捏嘛,有本事你直接冲冯开岭吼去!凭心而论,若是依他当年的脾气,真恨不得拿起电话反拨过去,把那个姓邝的骂个狗血头。可是,如今的黄一平已非当初的楞头青。想当年,从上学读书直到后来做了老师,秉耿直的黄一平多以一副愤青形象现世,无论对同学或是老师,一言不合即拍案而起,宁可撞倒南墙也绝不向任何权势妥协半步。如今十年秘书做下来,早已没了愤脾气,尖厉棱角也被磨成浑圆。刚才还对邝明达的言秽语含怨忿,恨不能立马踏平那厮,可仅仅三五分钟过后,冷静下来一想,却觉不妥不妥,完全不妥。一来,那个邝明达虽说态度野,平时待黄一平却也不薄,搂肩搭背称兄道弟有求必应姑且不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在明达集团受到重用便是最佳佐证。二来哩,邝明达与冯市长关系特殊,就是有心冲撞,也还是要照顾冯市长的面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嘛。更主要的是,随着市府换届进入倒计时,邝明达绝对是己方阵营里一员干将,诸多需要钱物打点的地方少不了由他出面买单乃至一起冲锋陷阵,统战、同盟形成的共同利益远高于一时个人好恶。

明达集团的前身,是城市建筑机械厂。邝明达在这个厂里,从普通翻砂工做起,由车间主任至供销科长、副厂长,三十岁出头就做到厂长兼书记。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当全国同类企业面临倒闭破产风时,邝明达执掌的企业不仅早已成功实行产品升级、转型,而且形成了一支强有力的产品链。至本世纪初期,国有企业纷纷实行股份制改革,城市属企业除少数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型企业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都退出国有股份,说白了就是完全卖给了私人,唯有建筑机械厂这一块,仍然以国有资产入股的方式,整体加入明达集团。而明达集团最近几年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原先的建筑机械已经渐渐淡出主业,代之而起的是更具潜力的电脑配件、丝织服装、新型墙体材料等。在规划与发展企业方面,邝明达的思路与常人有些不同。按照多数企业的成功路子,应当以一业为主、围绕主业做大做强,而邝明达则主张多个主业齐头并进,即便外部市场发生波动也会东天不亮西天亮。还有,现在不少企业集团看似联合舰队般超级强大,实际都是银行贷款在支撑,纯属盲目扩张,一旦形势趋紧、银收缩,马上便发生资金危机导致企业陷入困境。明达集团则不然,多年来一直以自有资金为主,遵循谨慎扩张、稳步发展原则。也许,正是邝明达的这些独特之处,才构成了他和冯开岭非同一般的关系。

说起来,冯开岭和邝明达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邝明达出身城市区,冯开岭则生于城下属的江湖县普通农家,后者比前者年轻三岁。当冯开岭还在发愤苦读,准备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之际,邝明达已经早早在城建机厂做了车间主任。此后,冯开岭顺利考入江南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分到城师专中文系做老师,正在建机厂担任生产副厂长的邝明达,也凭借自己的惊人毅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了师专大专文凭的自学‮试考‬。期间,冯开岭曾经担任邝明达班上的管理员,负责发放上课通知、寄送‮试考‬成绩之类的杂务。也正是在那宝贵的两年时间内,两人悉并热络起来。等到冯开岭由师专团委书记调至市委办公室,担任当时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邝明达已经在厂长位置上开始展管理才华,并成为城企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此时,两人之间多有互动,邝明达的企业不时需要冯开岭的政治声援,冯开岭则需要邝明达企业的经济支持,政企、官商同盟雏形初现。不久之后,市委书记调任省委秘书长,冯开岭随之同行,不到四年时间,秘书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冯开岭也就从省委办公厅究研室主任的位置上,主动要求返回城担任了排名末位的副市长。

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直到目前为止,冯开岭与邝明达都没有发生过直接的隶属关系。刚从省里回来时,分管农、林、牧、副、渔等农口一块,与邝明达的企业基本不挨边儿;后来做了常务,又是分管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还是和明达集团八杆子打不着。表面上看,邝明达财大气今非昔比,眼睛里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两个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员很少放在眼里。然而,令黄一平始终觉奇怪的是,偏偏邝明达还就买冯开岭的账,而且不像对待洪书记、丁市长那样摆在脸上应付场面,而是确实从内心里佩服甚至崇敬。当今城官场,谁人见了邝明达这样的财主不是脸堆笑、一嘴好话?即使洪书记、丁市长对他也是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而冯开岭却时常对他板着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评其上从企业管理不严、下至个人生活不太检点等等方面的瑕疵。对此,邝明达从来也都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现出心悦诚服。不过,冯市长私下里也和黄一平多次谈论过邝明达,说:“像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难得,非常之可贵。”还说:“可千万不能小看邝明达这样的人,他既然能把一个企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其能力与水平绝不在任何一位局长、县长之下,甚至你就是给他一座城市,也一样能管理得非常出。”说实话,冯开岭如此高地评价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还不多见。

当然,话也说回来,邝明达虽然为人做事难免张狂一些,但在和冯开岭的私人相处上,总体还算低调,对黄一平这些小兄弟也不错。平时,邝明达和冯开岭的往,基本保持着朋友这样一种基调,而较少表面的应景,也从不城风雨、尽人皆知。冯市长吩咐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执行,没有丝毫怨言与折扣。包括黄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给足了面子。前两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从棉麻公司财务科长的位置上下了岗,姐姐在电器商城帮人家卖东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换,孩子要上学,家庭经济一时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黄一平把情况和冯市长说了,冯市长直接吩咐邝明达办理。黄一平原本以为,邝明达即使勉强接受了也只会安排个一般岗位,每月支付千儿八百的了事。没想到,邝明达不仅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团财务部先做出纳,不久又担任了财务总监,拿着比黄一平高几倍的薪水。这一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迅速从地下蹦到天上,不到两年就换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费偏贵的私立中学,目前正筹划送出国读书哩。

想到这里,黄一平又觉有些对不起邝明达,就好象冯市长的迟到不是因为年处长电话,而是因为他这个秘书安排不周。于是,他马上给邝明达手机发去一条安短信:快了,我会马上催促!

4.一把手来了:谎话该怎么讲,才圆

就在冯市长与年处长通话结束前大约十几分钟,黄一平正坐在办公桌前摆手机,烦躁且焦急地频频朝对门张望,忽然听到走廊东头陆续响起关灯、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两种轻重、节奏明显不同的脚步的的笃笃由远而近。

黄一平一惊,心想糟了,丁松市长和秘书小吉也才下班,说不定会惊扰了冯市长的电话。

丁松市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边,与冯市长之间隔了一个四十平米大小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除召开市长办公会外,基本上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专用。因此,电梯往东这半层,主要是丁、冯二位市长及其秘书的空间。别看丁市长个头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个脑袋还不止,可走起路来却气宇轩昂,有王者风范。他喜穿垫了增高底的皮鞋,脚步着地便显得声音厚重,节奏缓慢而有力,就像打击乐队里的架子鼓。而小吉自从跟了丁市长,就只穿平软底鞋,原本瘦高拔的身材慢慢佝偻下来,走起路来更是一溜无声小碎步,总给人慌不择路的觉,听着就像西洋乐队里似有若无的沙锤。

黄一平不敢怠慢,赶紧着脚步抢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冯开岭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发觉没有开灯,门也关着,就停下来,似乎有推门进去的打算。这时,黄一平就只得再抢先一步,伸手打开面前的走廊灯,很热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长!这么晚才下班呀!”丁松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朝冯开岭那边呶呶嘴,问:“怎么,还在找什么人谈话?”黄一平说:“不是的,在打电话。”看着丁松脸狐疑,又没有挪动脚步离去的意思,黄一平只好进一步解释说:“好象是朱大姐的电话,商量孩子在国外读书的事情。”

“哦,是这样。夫通话搞得这样神秘呀。”丁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着走了。

目送丁市长、小吉进了电梯,黄一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说实话,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人,包括那几个在楼层另一边办公的副市长,黄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放松的态度。首先,对方不会轻易上来敲门或推门,毕竟常务副和普通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次,若是遇到类似的问题,可以“不知道”三字搪过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难不成你一个普通副市长,还会穷究底地查问常务副市长?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格直率,行事张扬,言谈举止处处不落下风。加之,他是市长,政府一把手,虽然别人进他办公室如果不预约、不敲门,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责骂,可他进到别人办公室,包括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在内,往往说进就进,连门都可以不敲。更何况,光天化之下,你冯开岭在里面关门闭灯打电话,他完全有资格过问,甚至有权利知道。这就让黄一平大大的为难了。于是,危急关头他只好施以计谋,以智慧尽量阻止丁市长的进一步深究。通常情况下,面对市里的领导,不论这个领导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别的领导,秘书是不应当说谎的,这是规矩也是纪律。黄一平一般比较讨厌别人说谎,自己更加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谎言,就什么话都不好谈,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试想,你说了一个谎,接下来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堵由此造成的漏,这样就会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形成谎言链,不仅诚信的基石因此轰然坍塌,而且未来再多的真话都无法立身、无以为信了。可是,面对丁市长咄咄人的提问,黄一平不说谎又能怎样呢?难道他会告诉丁市长,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那么,丁市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疑问,譬如年处长找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这么久?关门闭灯做什么?最终,黄一平还是要被到说谎的路上,因为他懂得有些时候,诚实其实比谎言更可怕与可憎。

5。校同学:关系,要提前培养;酒场上的未必是真正的朋友说到年处长与冯市长的特殊关系,黄一平从来没听任何人直接说起,他是完全凭借秘书的,从旁慢慢观察、体会而得。自从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就认识了年处长。不过,起初他并不喜那个年处长。初见其人,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未曾开口先用警惕、审视的目光把你扫视一番,好象不如此就会从你身上蹦出许多跳蚤害虫。一旦开口说起话来,又总是给人一种言又止、怪气的觉。黄一平觉此人欠光,诚府深,不宜深。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组织部仅次于部长的实权人物,掌管着市县干部处,据说有些副部长权力也没他大。像冯开岭这种级别、位置的官员,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设法接近他巴结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黄一平不久就发现,冯市长特别看重这个年处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省长一级的领导。而且,年处长对冯开岭,也同样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于对待一般地市级干部的傲慢与轻视。表面看来,他们是早年省委校的同学,曾经有过同一寝室的经历,可事实上,培养这种关系,冯市长花费了特别的心血与力。平时,冯市长每次去省城,无论多么忙,都要打个电话给年处长,但凡对方说有空,一定会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带第二人随行。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情有时就是这样频繁走动或闲聊中产生的,没有足够的,何来充分了解与理解?逢年过节的时候,市里官员都要到省里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顾了那些管着自己的省级大员,却往往忽视了年处长这类级别不高、实权却不小的“现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虑到了也是草率应付了事。冯开岭却不是这样。无论多忙,副省长、厅局长一级的官员那儿,哪怕让秘书黄一平、司机老关代为上门,话带到礼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处长那儿一定是亲自前往,而且所选物品也必然与别人的不同,倒不是轻重有异,而是品位档次一定要合乎对方的口味,显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当然,更为主要的是,年处长托办的事情,哪怕就是顶再多的麻烦、冒再大的风险,冯开岭也会心领神会地办得漂漂亮亮。这一点,黄一平直至后来通过凤凰小区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惊觉到——此乃后话。

对于自己与年处长的关系,冯开岭从来不对外张扬,甚至每遇年处长前来城公干,他往往还会有意回避,令人觉他们并不悉。据说有一次,城组织部长还郑重其事帮他们作了相互介绍。这一点,对做了将近二十年组织工作的年处长而言,就显得非常重要,也为他格外欣赏与看重。像年处长这类组织部官员,不论你和他关系多么亲密,最不希望城风雨、尽人皆知,更不想让人当作一个招牌世界宣扬,最好在大众面前实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于私下里是怎么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因此,机关里就有人戏言,最怕同这类组织部官员同车旅游、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讲的笑话哪怕掀翻了一车人,他那张政治脸依然板得像块砖;二十四张牌里,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顺、通天炸,你也休想从他眼神里觉察出半点端倪;你说了一晚上的劝酒话,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头猪,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没少。当然,黄一平现在知道了,冯市长与年处长的相处,既不为结伴旅游,也不图同桌打牌,更非喝什么破酒。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远、更有价值的目标之上。说到底,冯开岭与年处长都是那种心机深重之人。

其实,早在好几个月前,年处长就开始关注城换届的事,心冯市长是否能顺利转正。那时,他所把持的市县干部处,受命负责起草省辖市政府换届的文件草稿,其中有些政策条文就曾经悄悄征求冯开岭的意见,或者有意无意照应冯开岭的相关条件。最近一段时间,虽然两人很少直接见面,可像今天这样的电话联系,却始终没有断过。

6。秘书不俗:好秘书,问题少,会揣摩啪地一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里的灯终于亮了,随之就传来悉的脚步与咳嗽声。这时,已是七点三刻,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相当于一个世界顶尖长跑运动员,跑了一个男子马拉松的全程。

随着冯市长打开门,脚步渐渐消失在走廊东头的洗手间,黄一平就像一支弓待发的箭,迅即而又悄然了过去。利用冯市长方便的那几分钟,黄一平已经帮他清理好电话机、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当冯市长再度回来的时候,原本有些零的办公桌,复又变得井井有条。虽说晚上或明天一早,会有清洁工进来把卫生彻底做了,但黄一平知道冯市长有整洁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喜办公室里散不洁,包括自己的头发、皮鞋也都始终保持一丝不一尘不染。因此,黄一平宁可辛苦自己一点,也总要随时提醒自己眼勤手勤,尽量给领导创造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

趁着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先汇报了十几分钟前与丁松市长的一番对话,他怕第二天两位市长碰面了,万一聊起孩子出国的事会让自己穿帮。冯市长听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机灵。这期间,他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冯开岭的脸,不便直接过问通话的情况,他只得通过悄悄观察对方表情、神态来判断和揣测。结果似乎令人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伴随多年,黄一平已经不需要通过更多语言,而是凭借动作、表情乃至某个器官的细微变化,就能准确揣测与把握冯市长的心理。黄一平认为,准确把握领导心理不是为了讨好,更不能像古代杨修那样卖小聪明,而是为了更好地给领导提供参谋,避免自己少犯错误。纵观城委、府两院,包括人大、政协及下属部委办局室机关的秘书们,虽然多如过江之鲫,可能够达到如此境界,或曰与领导有此等默契者,恐怕无出黄一平左右者。这样的功夫,是否就是冯市长评价的那个“不俗”呢?

冯开岭对于黄一平“不俗”的评价,市府机关里曾经免费过几个不同版本。起初,黄一平对这些说法统统持怀疑态度,因为一种说法如果从几个人嘴里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说明其真实有问题。可是后来,经过反复考证,证明各种版本都确有其事,分别具有不可推翻。这样的考证,在n大历史学专业毕业的黄一平看来,相当重要,也非常必要。据丁市长秘书小吉讲,冯市长有一次在丁市长办公室谈事情,当时恰好洪书记的秘书因为嫖娼被抓了现行,机关上下对领导秘书多有指责。丁市长本意有嘲笑洪书记管教不严的成分,当然也顺带给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钟。说话间,丁市长问:“你那个秘书小黄好象还不错?”冯市长当即首肯:“相当不错。”接着又补充一句:“关键是不俗。”有一次,市府秘书长也兴致告诉黄一平:“你小子行啊,跟冯市长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评价,难得!”还有那个张大龙副书记的秘书,有一回当着很多人的面调侃黄一平:“冯市长说你不俗,你自己说说看,怎么个不俗?”虽然当时闹了个哄堂大笑,可“不俗”这个评价又一次得到了应证。

历古以来,同行相轻乃职场通行的一个规则或弊端,让做过秘书的人来评说秘书往往不会听到多少好话。冯开岭是做过秘书的,而且从市委做到省委,显见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个秘书。按理说,他看秘书的眼光应该不是一般的挑剔。事实上,自从他回到城担任副市长,享有了配备专职秘书的权力,同时就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挑选一个合适的秘书。他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慢说与战争年代有天壤之别,就是与上世纪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而语。分管的事情多,头绪杂,各级召开的会议多如牛,需要接受的信息、汇报的事项、总结的材料也是林林总总,大会小会又总要发表重要讲话,报纸、电台、电视台还要报道,如果完全凭自己一个人应付,纵然有三头六臂或昼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备一个明强干的得力秘书,就显得非常必需。如同一个男人找个什么样的子,除了自己从婚姻中得到快乐与实惠,同时还体现着你的品味、尊严、脸面,一个领导配备一个怎样的秘书,同样不可随意。试想一下,像陈希同、陈良宇这样的高官,如果不是摊上那样一些品德恶劣、贪极强的秘书,也许就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而且,在机关里工作时间久了,整厮混在秘书堆里,见得太多形态各异的秘书,自然懂得时下的好秘书如同‮女处‬一样珍稀难觅。纵然缺,也勿滥,这是冯开岭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选秘书亦然。

在初任城副市长的那两年里,冯开岭身边虽然也有秘书,却完全不是他喜的类型。就像一位明的猎人一样,他在耐心寻找猎物,等待机会。不经意间,黄一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阵子,黄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长。冯开岭知道,像魏副市长这种从京城下派挂职锻炼的官员,一般秘书不会全心全意地服务。可是他发现,黄一平是个例外。黄一平跟在魏副市长身边,既不点头哈萎萎缩缩,也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目光里多有纯净明亮之气。有一阵,魏副市长身体不好,黄一平陪同看病、挂水,在市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中搀上扶下,其态度殷勤且周到,却丝毫不谄媚邀宠之态,也没有厌烦与难堪之。一如此,十天半月不变,冯开岭觉此人踏实而不势利。后来一段时间,魏副市长回北京休养,冯开岭每天经过秘书室,都看到黄一平早早前来,先把魏副市长办公室门窗打开通风,桌椅揩抹一遍,而后捧一本书坐在那里静读,并不与别的同事闲聊。有一次,冯开岭进去要过书看了,是一本民国初年版资治通鉴,竖排繁体字,纸张泛黄得厉害,上边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此书恰好他也喜,相互三言两语下来,冯开岭发现这个n大历史系的毕业生确是有些见识,对历史人物与事件往往一语中的。之后,两人又有几次闲谈,冯开岭有时故意把话题扯到一些机关人事纠葛上,黄一平总是恰到好处地于大处宏观置评,巧妙避开具体你是我非。若是遇到一般秘书,定然依循领导语气百般揣摩逢,或是借机将闲话引向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几番有意无意考察下来,冯开岭觉黄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聪明,善读书而又不迂腐,自此觉得这个秘书有些与众不同,至少与身边常见的那些秘书迥异,因此就有“不俗”评语。不久,魏副市长挂职期回京,冯开岭马上把黄一平要到身边,至今已经将近五年,两人间可以说越来越默契了。

7。好秘书,坏爸爸:秘书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将冯市长送到邝明达那儿,黄一平来不及停脚,马上往家赶。

时间已近九点,确实是回来得太晚了。进了家门,与黄一平的兴奋异常不同,屋里却一片冷清。女儿躺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粉扑扑的小脸上依然挂着两滴泪珠。汪若虹苦着一张脸在看电视,一部看了无数次的青偶像剧,被调得几近无声。长期在医院病房工作的汪若虹,本就练成一副说变就变的职业脸,加上人近中年岁月痕迹渐显,真摆下来还是吓人的。

看着桌上着蜡烛的蛋糕,还有那些早已凉透的菜肴,识趣的黄一平赶紧换了鞋子,丢下皮包,卷起衣袖,把桌上的热菜重又端回厨房,使出当年宅男时的麻利劲儿,煤气灶与微波炉同时启动,不一会儿,所有的菜、汤便又热气腾腾地上了桌,一盆香汤面也随之出锅。

看着丈夫黄一平在叮叮咚咚地忙碌,汪若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丈夫一进门,脸上写着疲惫,眼神里是歉疚与不安,她心里忽然有一种痛的觉。她知道,他在外边奔波一天,现在也很累很饿了。可是,再看看女儿小萌眼泪挂在脸上睡了的样子,她又陡生怨恨。忙!忙!忙!自从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市长秘书,他哪一天不忙,又有哪一天能够按时准点回来过呢?这个家,还像个正常的家吗?

对于丈夫的秘书职业,汪若虹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惊喜。若论眼下的心理觉,怎么说呢?套用曾经免费的一首港台歌曲,叫让我喜让我忧吧。事实上,最近几年来,随着黄一平到市府机关上班,特别是跟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做了专职秘书,她享受到因此带来的一些实惠,却也对丈夫积了越来越多的怨气。可是,再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番,她又不得不理解丈夫的难处与苦衷,甚至也还夹杂了一些同情与怜悯。

出身于北县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的汪若虹,是那种混夹于万千人丛之中不易被人关注的平凡女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中毕业考取城卫校,三年后分配到城第一人民医院做了一名三班倒的护士。几年护士做下来,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时,周围同事都有一个差不多相同的择偶标准——长相不一定很英俊潇洒,个人职业不一定要很好,收入也不一定很高,但有两条必须二者占其一:要么家庭背景好,有个做官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或是七姑八姨;要么是个格温和、吃苦耐劳、家务活儿全包的角。原因只有一个——医院护士太辛苦了,常年三班做下来真是苦不堪言。投个家庭背景好的人家,要不多久就会通过关系调了常班,或者干脆到清闲自在的机关事业单位。没有背景帮忙调动的,丈夫能干、体谅一些,做子的子也会好过得多。懂行的人都知道,有些老护士成年累月做三班,黑夜白天颠倒,失眠、厌食加内分泌失调,脾气会越来越暴躁,过早停经、更年期提前是常事,有时连夫房事都不愿多做,经常搞得三一吵五一打,离婚分居率特别高。因此,汪若虹在找对象谈恋方面就多了个心眼,像黄一平这种农村出身、无无绊的人,原本不在考虑之列。

汪若虹与黄一平的认识纯属偶然。那天,是个清明节,恰好又是星期天,两人都回北老家祭祖,回来时又都坐了同一辆中巴车。当时,车子很挤,汪若虹上车时已经没有座位了。本来汪若虹就有晕车的病,加之车上人多气味杂,站在人堆里东颠西簸下来,没要多久就觉恶心得不行。其实,自从汪若虹一上车,黄一平就开始注意这个长相文静的女子,觉得她特别像一部故事片里的女配角,而那部宽银幕电影是他小时候的最,那个女配角则是他人生恋的启蒙老师。车行途中,他的目光始终在人里追逐着汪若虹,却忽然发现她脸发白,大汗淋漓,好象快要晕倒的样子。黄一平马上拨开人群,把汪若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掏出随着携带的风油、矿泉水给她,使她渐渐平复下来。之后的故事,自然就不免落入俗套,一对邂逅于特殊时空中的男女相互有了好,一见钟情,建立了与很多恋人一样频繁的联系,然后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黄一平的家是在北农村,自父母上数多少代可能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普通农民。他是家里的老小,上边还有一个姐姐中专毕业分在城第三棉纺厂,一个哥哥初中毕业在南方打工。黄一平本人就读于省里知名的n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在城第五中学做历史老师,除了三皇五帝、唐宋元明那一套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外,喜写点诗和散文,也与很多长发飘飘的诗人一样有些多愁善的气质。要命的是,汪若虹除了动于黄一平中巴车上英雄救美的壮举外,恰恰也还痴于其人身上那一股酸也不酸、甜也不甜的伤味儿。追溯源,汪若虹也是沐浴着琼瑶阿姨悲情故事长大的一代,青期里又喜悄悄涂抹些诗亦非诗、歌亦非歌的东西,骨子里便有与黄一平气质暗合的元素。因此,当她回首往事,重新检点自己的择偶标准,等到发现严重偏离了既定方针时,女儿小萌早已呱呱落地,悔之晚矣。

结婚之后,与生活中众多平常夫一样,黄一平老师在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汪若虹依旧做她的三班倒护士,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余,也有些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虽说黄一平并无丝毫过硬的家庭背景,本人格脾气、恋家、能干、体贴等等指标倒还差强人意。在学校那几年,黄一平只要没有课,就总会尽量多的时间回到家里,或是想方设法烧饭做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或是到医院接送、陪伴子,令汪若虹在同事面前也算小有风光与得意。女儿小萌出生后,黄一平更是把主要力花在女儿身上,几乎成为半专职的爸与宅男。那时候汪若虹经常会想,虽然黄一平家庭没什么背景,手中也无半点权力,可能够这样全心全意照顾家庭,也算很好了。

大千世界,事物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而且任何一种变化又都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女儿出生不久,黄一平被借到市教育局编教材,半年后又调到市府办做秘书。这样突发的变动,打了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一对小夫忽然觉运从天降,好象一时都来不及喜了。黄一平以一位市府秘书应有的严肃与庄重通知汪若虹:“老婆,你丈夫此去关大道,离飞黄腾达不远了,你得有享受天下大富大贵的思想准备!”汪若虹也很认真地回应:“老公,我早就提前准备好啦,李嘉诚、霍英东家人能承受的幸福,本人全能承受!”刚开始四年,黄一平跟着那个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好象和做老师时的变化也不算太大,只是经常需要加班写材料,双休天节假不得休息,有时也在外边应酬到半夜才回家。但是,毕竟那个魏市长是临时锻炼质,又经常要回北京与儿团聚,黄一平的时间总体上还是比较空闲。而且,因为黄一平工作质的变动,魏市长也让市府办出面给医院打了招呼,汪若虹由三班倒转成常班,算是开始跟着沾光了。后来,魏市长离开城,冯市长看上了黄一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由此而发生。这几年,黄一平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整天忙得不着家,早出晚归甚至经常夜不归宿,全部心事与热情都投入在工作上,或者干脆说是投入在冯市长身上。这期间,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随之得到很大改善,住房由七十平米小套换成一百三十平米大套,所有电器都是时下最免费品牌、款式,常吃穿用的东西基本上不用自己购买或花钱很少,汪若虹的工作也由常班护士变成科室白领,女儿小萌免费上了市里最好的民办学校......生活即便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已经是中富中贵了。可是,汪若虹还是有种得不偿失的觉。她不知道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一时也理不清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觉,原来那个悉的黄一平渐渐模糊了,离她和女儿好象也越来越远了。

应该说,黄一平对女儿一直是非常宠的。早些年,但凡与小萌有关的事务,大到报名上学、接种疫苗、看病吃药,小至洗澡、换衣、剪指甲,甚至就连上厕所擦股,都是爸爸随身伺候从无怨言与推托。逢到女儿生之类,又是订蛋糕,又是拍照片,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可是这几年,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和力越来越少了,有时答应了孩子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桩做得有头有尾圆圆。比如本来约好双休天带她到公园看猴子、老虎,陪她去江边玩水上游戏,结果从到夏再到秋,好不容易挨到冬天才去成,等到了公园和江边时,猴子、老虎早就搬到郊外另一家动物园,水上项目也因天凉不能再玩了。又有时,父女俩刚刚兴高采烈奔向肯德基、麦当劳,那边冯市长忽然来电话了,只好拉着眼泪汪汪的女儿打了转。

就说眼下这女儿的生吧,早就说好一定早点回来,陪孩子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唱生快乐歌,可是临到下班忽然说是省里来了个什么电话,要等冯市长接好电话才能离开,得女儿眼泪汪汪苦等到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