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李自成听了李岩的话心中十分高兴，但是他谦逊地说:“我这是俗话常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随即他不哈哈大笑，接着又说:“左良玉虽然败在我们手里，却不是泛泛之辈。论形势，一百个信抵不上一个襄。襄，在军事上十分重要！”宋献策乘机说:“大元帅说得极是。因襄是一个极其重要地方，所以刘表是荆州牧，不驻节荆州而驻节襄，以与中原抗衡；建安①末年，关公据襄，攻樊城，‘威震华夏’②，曹打算从许昌迁都于邺③以避其锋；西晋初，羊枯、杜预相继经营襄，成为灭亡东吴的本。东晋偏安东南，以重兵守荆襄，以求伺机北伐中原。庾亮、庾翼④都重视经营襄，功虽未就，却为桓温⑤奠定了北伐基础。荷秦与东晋相争，均以襄之得失为重。南宋初年，李纲锐意恢复，劝宋高宗驾幸襄。岳武穆北伐中原，是从襄出师。蒙古与南宋战，起初也是争夺襄。刚才大元帅说一百个信抵不上一个襄，此言极是。”①建安－－汉献帝年号。

②威震华夏－－这是《三国志-关羽传》中的话。华夏指曹所控制的广大中原地区。

③邺－－今河北临漳附近。

④庾亮、庾翼－－他们是兄弟，东晋明帝的舅，都曾掌握兵权，有恢复中原之志。

⑤桓温－－东晋时人，曾率师西征北伐，对东晋恢复事业做出重大贡献。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桓温北伐符秦，就是经襄两路出兵。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深佩宋献策悉前代战争往事，对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献策说完以后，他向李岩问道:“林泉莫非建议我派兵去占据襄么？”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正是为此事来见大元帅，机不可失。”自成说:“请你详细谈谈。”李岩恭敬地陈说了他的建议，就是请闯王趁朱仙镇大捷余威，派出一支人马，对左良玉穷追不放，不等他在襄立脚，将襄夺到手中。占了襄，即可囊括①宛叶，连接豫楚。襄所属州县不像河南残破，应立即设官守土，抚循②百姓，恢复农桑。将襄、邓、宛、叶连成一片，立定基，即可由叶县北进河洛，由邓州人武关，夺取关中。他侃侃而谈，使李自成听得人神，不觉点头说好，随即问道:①囊括－－包罗在内。

②抚循－－抚。

“需要多少兵力？”李岩说:“单说追赶左良玉，占据襄、樊城，有两万人足矣。但必须再占周围各县，襄方不孤立，方能招集亡，安抚百姓，耕战兼顾。看来还得两万人方可敷用。”李自成的心中顿然到困难，但是他的犹豫并没有于外，又向军师问道:“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诸位大将中谁能胜任？”献策说:“补之如何？”自成轻轻摇头说:“围攻开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召集亡，亲率农桑，安抚降将，以德服人，是其所长。身处复杂之地，与敌人既要斗智，又要斗勇，恩威并重，宽猛兼施，他在这些方面就显得不足了。”大帐中片刻沉默。关于派什么人率兵追赶左良玉和坐镇襄，宋献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谁都不肯贸然说出，等候李自成自己决定。过了一阵，李自成对此事更加犹豫，淡然一笑，说:“且吃晚饭。此事…甘我们今夜再仔细斟酌。”夜间，李自成为着听取军事禀报和决定一些重要问题，不断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员谈话，有时是单独密谈，有时是几个人一起商量，一直忙碌到三更以后，所以就留宿于议事的大军帐中。军师宋献策因为要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部署围城军事，在晚饭后不久就离开老营走了。

约摸将近五更时候，他派人去将牛金星叫醒，请来密谈。牛金星赶快披衣下，颇觉诧异。他想，晚饭后曾经同刘宗几位重要将领议论围攻开封的事以及应如何对付曹，在大帐中坐了很久，有什么紧急事又将他从上叫醒？他在诧异之中，又有荣幸之。像这样“君臣际遇”深荷倚信，每遇大事，随时咨询，旷代少有。他早已看定:只要闯王得了天下，新朝宰相高位，非他莫属。他于是屏退从人，只用一个亲信家奴打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大元帅的大帐走去。

李自成笑着试他:“启东，你猜有什么事将你叫醒。”金星回答说:“自然是为着军国大计，大元有所垂询。”闯王又说:“你也通风角六壬，为什么不清我是请你来卜一卜何破城？”金星笑着回答:“决非问卜的事。金星深知麾下是开基创业之主，惟唐太宗可以相比，贤于汉文帝远矣。”自成问道:“汉文帝如何？”

“汉文帝虽也是有名君主，然非创业之主，仅能守成而已。他遇到一个贾谊，竟不能用，故后人①有诗叹:‘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①后人－－指唐代诗人李商隐。下边诗句是李商隐《贾生》一诗中的名句。贾生即贾谊。

李自成哈哈大笑，频频点头。然后，他将晚饭前李岩的建议对金星说了一遍，问他有何看法。牛金星问道:“军师之意如何？”自成说:“献策也认为襄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决定？”

“尚未决定。我对他们说，让我在夜里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大元帅觉得是否可行？”李自成迟疑地说:“眼下分不出数万人马，也没有适当大将可派。”牛金星说:“麾下所顾虑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将开封合围，还要准备应付朝廷从陕西、山西、山东各地调集援汴之师。何况，”他将声音得很低，接着说“曹极不可靠，时时得防他一手。兵分则力弱，乃用兵之大忌。倘兵力分散，一部兵远在襄，一旦有朝廷援兵云集，或忽有肘腋之变①，将何以应付？”①肘腋之变－－发生在身边的事变。

闯王点头说:“你虑的是，虑的是。”金星又说:“左良玉原是湖广总兵，由此发迹，受封为平贼将军，襄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好似猛虎归山。他死守襄，烧断浮桥，我军纵派去两三万之众，未必能一举将襄攻克。倘若旷持久，湖广援军四集，如之奈何？”李自成点头说:“是呀，不能不想到会有不顺利时候。王光恩、过天星①等人都驻扎在郧至均州一带，甘为朝廷鹰犬，同我们已经势同水火。承天也驻有京营人马。两方面敌兵距襄都只有数路程，必救襄无疑。”①过天星－－惠登相的绰号，归左良玉指挥。

金星接着说:“退一步说，左良玉弃襄、樊不守，我军顺利人据襄。左良玉纠集湖广诸军，四面围困襄。大元帅正有事于开封，救襄则鞭长莫及，不救则孤守襄之师不能自存。林泉说将宛、叶、唐、邓与襄连成一片，襄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从开封城下分去两三万兵力。每一州、县，只派官，不派兵，则不惟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郊县之事①，可为前车之鉴。麾下可曾思之？”①郏县之事－－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破洛、汝州之后，派杨赤心郏县，但不派兵。不久杨被地方反动势力杀死。

李自成点点头，等待金星说完。

牛金星接着说:“况且，去坐镇襄的将才难选。久随大元帅的心腹大将虽然不少，但一则正有事于围攻开封，二则多非文武全才。他们善于任麾下从马上得天下，而不屑于料理钱谷民事等繁琐之务。如有此文武全才，据襄形胜之地，经营久，纵不能效法韩信工齐①，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①韩信王齐－－楚汉相争时，韩信为刘邦远略齐地（今山东省的一部分，加上河北省的几县）。从侧面迂回，威胁项羽后方，在战略上十分重要。但韩信据齐地自王，一度使刘邦莫可奈何。

“王齐”的“王”字作动词用。

李自成没有做声，但是连连点头，在心中称赞牛金星谋虑深远。他起初想着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给李岩两万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东将士，追往襄试试。听了牛金星的话，将这个想法打消了。

牛金星又说道:“至于派兵追赶左良玉之事，金星所言，只是出自谋国忠心，从大处着眼，以求早攻破开封，建立名号。议论未必得当，请大元帅自己斟酌裁决。”李自成笑着说:“襄的事且不忙，并力围困开封是当务之急。只要拿到开封，一切都好办了。”牛金星说:“拿到开封就可号召远近，分兵四出，岂但攻占襄而已哉！”李自成说:“到那时，夺取关中比攻占襄更要紧。”牛金星说:“是呀，关中乃麾下桑梓之邦，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占了西安，则进兵幽燕不难。”李自成不自觉地将膝盖一拍，说道:“你的话正说到我的心窝！天快明啦，你回去休息吧。明事忙，我们趁这时还可以略睡片刻。”第二天，五月二十四，闯、曹大军开始返回开封近郊，重新将省城合围。但李自成和罗汝才两家的老营还不马上离开刘庄。高一功也仍在朱仙镇处置官军抛弃的众多军资。李自成因要在刘庄老营中宴闯、曹两营的重要将领，祝贺大捷，两家老营决定在午宴后收拾齐备，等到头偏西时候，天气稍微凉，再向阎李寨移动。

早饭以后，他命人去朱仙镇告诉高一功，务必挑选两百匹好的战马送给曹。双喜说:“曹营缴获了很多战马和骡子都未上缴，还要另外挑选好头口送给他么？”闯王看了义子一眼:“你不懂。要学得懂事一点！”他又下了几道命令。忙劲过去，时间稍闲，高夫人差慧英来请，他轻松地踱出大帐。王长顺正在辕门里边，见他出帐，赶快走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向他禀报:昨得到高将爷点头，他在水坡集为大元帅的护卫亲军挑选了五百匹战马，二百匹走骡。闯王高兴地说:“好啊长顺，你又发财了！”长顺说:“我连一条马腿也没有，还不都是你闯王的？打了空前的大胜仗，我是你的老马夫头儿，听说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为你的护卫亲军打打算盘。”

“对，就应该不失良机。可是，长顺，你替我到这么多的好头口，为什么不立时向我禀报，让我早点儿高兴高兴？”王长顺见闯王高兴，仍像往一样同他亲如家人，就没有顾忌地笑着说:“我何尝不想让你早高兴高兴呀？可是闯王，如今见你不像往那么容易啦。”

“这话怎么说？难道会有人拦阻你么？”王长顺想着自己昨下午兴冲冲地来见大元帅时被挡在辕门外的事，心中犹有余忿，几乎要滚出眼泪。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怕的是人们会骂他在大元帅面前告状。他的带着风霜颜和深深皱纹、胡须花白的脸孔上忽然堆了笑容，神气快活，卖着老资格说:“谁敢拦阻我呀？我跟你起义时候，如今在你老营中的年轻弟兄，有许多人还是拖着鼻涕、光着股的玩泥的孩子哩！”闯王说:“你有事来见我，除非我正在商议机密大事，倘若有人拦阻你，长顺，老伙计，你只管狠狠地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你这个老马夫的来历。有谁敢回骂一句，你告诉我！”长顺说:“我不但要骂他，真惹我恼火啦，我会上边打他一耳光，下边踢一脚。让他向别人打听一下我跟着李闯王年代多久，打过多少仗，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挂过多少彩！哈哈，我好歹是老八队的‘开国元勋’，丝毫不是吹牛！”李自成看出来王长顺说的不完全是真心话，但他没有多问，哈哈一笑，走出辕门。

他到了高夫人的帐中坐下以后，老营中较有头面的人物都来向他贺喜，说了些奉承的话。但因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们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拘束，行过礼，说过祝贺大捷的话以后，各自退出。有些老人从前会留下来很亲切地谈一阵家常话，如今都没有了。

等老营中的头面人物走完以后，高夫人告诉他左小姐也要来恭贺大捷，正在等候传见。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略微迟疑，点点头，吩咐慧珠去请。片刻工夫，左小姐来了。她向闯王敛枉下拜，强装笑容，跪在拜毡上，像背诵一般地微颤声说道:“干爸旗开得胜，大败官军，女儿衷心悦，特向干爸叩贺。愿干爸节节胜利，早定天下，实为四海万民之福。”闯王笑着说:“你起来，坐在干妈旁边，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左小姐又磕个头，站起来，拜一拜，在高夫人身边坐下。因为她心如刀割，只怕泪珠儿夺眶而出，也怕别人看见她的眼中含泪，只好低下头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换了一个眼，慢慢说道:“你放心，左帅已经平安奔往襄去了。”左小姐仍然不敢抬头，含着便咽地低声问道:“不是说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么？”闯王接着叹口气说:“胜败乃兵家之常，我在潼关南原也曾全军覆没。只要左帅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贵。我虽然在他去许昌的路上设了几道伏兵，后边又有步、骑大军追赶，可是我一再向众将嘱咐，只许杀散左帅人马，不许伤害左帅本人。倘若我不这样嘱咐，左帅决难平安走。杀散官军是我同朱家朝廷势不两立，保全左帅命是我同左帅素无冤仇，对他颇为敬重，留下后见面之情，与左帅共享富贵。”左小姐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跪下去硬咽说道:“干爸如此怀宽大，实在令女儿恩戴德，永不敢忘！”李自成嘱咐左小姐要安心学习女工，闲时读书识字，练习骑，不要以左帅为念，以待时机到来，送她回到左帅身边，父女团圆。说毕，就起身回大帐去了。

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陆续到来，最后来到的是曹和吉硅。大帐前接着很大的布棚，坐了人，十分热闹。李岩因为闯王始终不对他提起追赶左良玉和占领襄的事，心中纳闷和失望。宋献策给他递眼，要他不用再提。宋献策心中明白，必是闯王征询过牛金星的意见，牛深知闯王志在早破开封，以便建立名号，号召远近，所以也不主张分兵去占襄。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闯王不同意麾下什么人的建议，事后总要同这个人作一次深谈，详细说明他自己是如何考虑的。近来，他只不再提起，某一建议就算完了。

酒过三巡，李自成举杯起立，向闯、曹两营的重要文武说话，盛称这次消灭官军十七万是空前大捷，还盛称罗大将军（即曹）的协力筹划，指挥得法，以及曹营将士的忠勇奋发，在战场上齐心杀敌，争先恐后。最后，他向大家敬酒，以示劳，又说道:“追赶丁启睿和杨文岳的我军将士，今即可返回。到了今天，朱仙镇大战以全胜收场。从今下午起，重新围困开封，务望诸君努力，共建大功！”众将举杯呼。奏起军乐。辕门外成群的战马听见军乐声，不断地刨蹄子，振鬣长鸣。

步骑大军有很多从老营驻地的附近经过，匆匆向开封近郊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