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章小说网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说 阅读记录

第二十三章老杨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哈巴癞痢的话都作了数。新村建好之后,在生产队的新仓库边搭了两间技厦,安置了寡妇一家。哈巴癞痢如期给寡妇一家送了几年米,回回都是夜里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妇那个吃的儿子都上队放了牛。镇农业大队吃的是定销粮,镇长吃的米,都让粮站用自己的名字记在账上,到他下台的时候,粮站举报了这笔贪污粮。寡妇那时候正有一个儿子要去当兵,怕政审不合格,不敢出头给哈巴癞痢说话,便让大儿子凑了钱,夜里送到哈巴癞痢的家里去,让他去归还粮款。哈巴癞痢不收,说,虱多不,债多不愁,了了这回事,我不还是个罪人?一直到哈巴癞痢死了,寡妇熬不过良心,到坟上烧纸钱,才把这些哭诉出来。只是这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离去给小镇留下的谜,也是在哈巴癞痢下台后解开的。

先是镇邮电所的所长揭发哈巴癞痢,曾经让他给镇广播站播音员——那个上海女知青出一张假电报,让她回上海。当时的小镇邮电所还没有直接的电报业务能力。外地来的电报先打到城里的邮电局,再由那里挂长途到镇上,镇邮电所记录后再送受报者。但那天城里并没有电报来。播音员上海家里的那个电报,电文是哈巴癞痢在电话里口授的。他当时想问,哈巴癞痢说,你莫管,照记就是,记了,亲自送到播音员手上,不准再对别人说这回事。你要误了事,我法办你。邮电所长说,那时候,这个臭癞痢在镇上一手遮天,我给他吓住了,今天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

专案组把这件事单独立了一个案,口授电报的事,哈巴癞痢供认不讳。他并且补充说,播音员祖母生病也是事实,只不过老人家早已瘫痪在。另外,那辆货车,也是他临时安排的。后来,那个播音员从上海回来,同样是他写信通知的。回来的当天,他就给了她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推荐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续都是在他的监督下闪电式地办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艺术院校,播音员没有几天就永远的从镇上消失了。

专案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个镇广播站前播音员出旁证,证实了上述的种种。正上大学的前播音员只是一直没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镇长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告诉她家里会有电报来,让她接到电报马上动身,到镇街口的那棵樟树下面去,那里会有一辆货车等她。

“千万不要犹豫,”镇长说“你什么也不要问,走你的就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着,什么时候回来,我会给你去信。你要不听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镇长当时的样子又神秘又紧张。播音员虽然有些糊涂,但让她回上海总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后来镇长又来信,让她回小镇办理上大学的手续。她就赶紧去了,又快快地回了上海。就是这样。至于镇长那天为什么匆忙让她去,她后来一直也没有问,也没有多想,因为没有必要。她觉得这个乡下人样子难看死了,心肠倒蛮好的。问到她晓不晓得镇长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她笑一笑,说:“谁晓得!”脸上分明现出上海人常有的优越,意思很明白的:我这样一个上海女子,能不让男人喜么!而且是那样一个外省乡下人!给人的觉是哈巴癞痢打了她的主意,癞蛤想吃天鹅

这样倒使哈巴癞痢得了一个解。专案组原是想从中问出哈巴癞痢同播音员的私情的。看这种情形,委实也不像。回来再向哈巴癞痢作最后核实,问他为什么对播音员那么关照,他说,你们想是为什么呢?你们怎样想怎样写就是了。结论横直是你们做的。

哈巴癞痢后来一挂给挂了有六七年。这期间,不管是镇上的还是外面赶到镇上来的受了冤枉的大干部、小干部都落实了政策;以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写了电影、电视和小说的许多文人出了名,大家便都对号入座把那个该死的“镇长”安到哈巴癞痢头上,因为只有他在背时。他有怨气也是自然的。但他却并不是一个记恨别人的人。那回在桥头跟风得意的小丁偶然相撞,他那些话,其实并非特地找他麻烦,心里未必有什么恶意的。

这可以从他后来说的话里得到证明。

那之后不久,他就死了。他随拖拉机进城去送菜,中间有段山路。是个下雨天,山路打滑,拖拉机翻到山坡下,把几个坐在拖斗菜堆上的人一起扣在里边。他和生产队的一个副队长把拖斗前边有抓手栏杆的地方让给了几个女社员,两个人坐在旁边的车帮子上。车子一翻,车帮子就横着在他们身上,那个副队长当时就死了。他送到镇医院还活了几天,死之前他不知为什么特意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上海女知青,如今她是电视、电影上能让一般观众觉得脸的演员了;另一个就是小丁,如今是杂志报纸上常常出现名字的作家了。一个他拼了命救过;一个他做过垫脚石。好歹这镇上也出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好像这些都成了他的什么荣耀。这使大家很是为人的弱点慨。人终是不甘心寂寞的,像他这样一个人,早已一文不值了,却到死还要把自己同一些名人攀扯上。这些名人其实同他八竿子也搭不到边的。

那位女明星曾经到镇上来过一回。他们要拍一部电视剧,里边也有一个像法国的《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那样的角,内心美好,外表奇丑。他们在上海当地找了好久都没有物到理想的人。最后女明星忽然想起了她队地方的镇长,当时他还没有死。一伙人风风火火跑到镇上,一打听“镇长”在下边监督劳动,懊丧不已,后悔当初没有先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得白跑这么一趟。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可白相的。

小丁则来得比这位明星还要晚些。这使他心里起了一种怀了悲悯的歉意。他忽然记起了李芙蓉,镇上当年的另一个风云人物。

老杨说:“她在。”李芙蓉是被人从镇上的酱菜厂喊回来的,见到被镇上干部前呼后拥已经有些发福的小丁,一时竟手足无措。像很多年前最早的一次,忽然被人从田里喊回来面对一伙面生的干部记者,半天才哽哽咽咽地说出来:“谢上级,谢省里,还记得我。”在她看来,小丁跟记者是一回事,都是“笔杆子”是宣传人的人,也就是代表了上级意图的人。

李芙蓉前些年随男人回到李八碗。刚回来的时候,是谢真当镇长。她到李八碗来看过李芙蓉几回。

谢真离任之后,再没有镇上干部登李芙蓉的门。很多年过去,不要说县里、省里,就是小镇上,也很少有人记得起李芙蓉。镇上的干部换了一拨一拨,偶有人说起镇上的往事,提到李芙蓉,觉就跟说三国人物差不多。李芙蓉像片新鲜过、发过亮的树叶落回到地上,很快就没有了声息,消失了。

但李芙蓉自己却始终闲不住。两个女儿早已参加工作,早已出嫁,都在城里住。男人倒是少了先前的火气,成天跟几个灰头土脸的老倌子搭伴,埋在劣质的烟、酒和破烂污黑的纸牌里。好在赌注不大,穷开心而已,不致闹得家破人亡。李芙蓉依旧是力很旺,一天睡不到几小时便觉得非要起来动手动脚,忙里忙外。但只有两个人的事,不够她忙的。三餐饭、一窝就熨帖了,就要无聊下来。乡下的屋里土坯墙,却高大空旷,一个人坐在里面心里会发慌,就常怀念上班、开会、听人汇报和找人谈话的子。那子并不遥远,就像是昨天的事。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总是隐隐觉得那子明天还要从头开始的。这指望自然渺茫。年复一年,除了两个女儿带外孙、外孙女隔好久回李八碗一趟,再没有什么人需要她。就检讨自己,觉得是自己没有做出对别人有用的事。她的人事编制在县里,因此镇上离退休老干部的活动她不便参加。镇上离退休的老干部也没有什么活动,就是同自己男人一样,抹纸牌、下棋或蹲墙晒太。她留心算了一下,发现李八碗还有几个跟她一样处境的人,便去串联组织起一个“老有所为服务组”帮助镇上的酱菜厂切萝卜、洗腌菜坛子,做将军萝卜干。酱菜厂提供两顿饭,算是报酬。因为青壮劳力都到广东打工去了,这个效益本来就低的酱菜厂濒临倒闭,脏事、苦事、麻烦事找不到人做。李芙蓉说服的几个,都是跟她一样有闲空,却没有别的兴趣的人。李芙蓉当了这个服务组的组长,自然就忙起来,整天一身老酱菜的酸臭气味。男人倒不觉得(他自己一身烟酒和污垢气味更难闻),两个女儿陪了女婿,携了儿女来探亲,很看不上眼,觉得现世。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这样劳碌,不是故意让做儿女的难堪么?李芙蓉听了,眼睛红红的,低下头。他们一走,她又一切还原。

人的最大喜剧或者说悲剧往往是不能对自己给予准确的角定位。

李芙蓉当模范、当镇长、当县委书记以至省委委员的时候,从来没有主动提出给自己亲属办过私事。连她男人转成国家干部,也是县人事部门先提出来的。因此,李芙蓉落魄之后,亲属中间没有几个人为她惋惜。有的甚至发恨说:你也有今!仿佛自己到了扬眉吐气的出头之。这样的眼看多了,李芙蓉自己也很内疚,觉得真是对不住人。最苦的是再没有了补偿的机会。远亲不说了,李芙蓉自己唯一的一个亲老弟,脚上生了痛,长年烂在上。李芙蓉得势的时候,他想让她带两个外甥进县里工厂,她高低就是不肯。李芙蓉回李八碗之后,几个外甥都老实巴在家里种菜,连镇办企业也没有进一个。两个大的都有了家室。最小的一个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想当兵,却没有说情的。这年冬天,老弟熬病熬到了头,死前对李芙蓉说:“我不怪你,我们李家究竟八字不硬。”李芙蓉哭着,只没有声气。

到这一年秋季征兵工作开始的子,她起了个大早,赶到县城去,要为外甥活动一个当兵的指标。毕竟有过影响,毕竟做过县里的领导,毕竟并没有过去很多年,她相信自己不会一点没有面子。

县城已经大为改观。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现在河东辟出了大片的开发区,实际是个场面铺得极大的基建工地,到处挖得坑坑洼洼,堆得高高低低。因为是拆资或贷款搞的开发,许多工程资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远也到不了位),刚建一点就停下来,死气沉沉的一片狼藉。县委、县政府的新楼倒是早早立起来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显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长途汽车,一抬头就看见了兀立在风尘中的那两幢楼。

新楼的工地还没有清场。看场的是先前县委的门房,也早退了休,让人雇了来看场。他居然认出了李芙蓉,很慨了一番之后做贼似的悄悄告诉她,县委一帮领导今天都躲到老县委的空屋里去开会了,研究的就是征兵指标的分配。要找他们赶快些,已经快中午了,要散会了。

县委大院大部分已经搬空,只单身宿舍楼的台上还晾着些零散的衣服。院子里空空的,草很快就旺盛了,鸟雀在里面蹦跳。李芙蓉走到门廊跟前正踌躇着,从已经破损的玻璃门里拥出一群人来,嘻嘻哈哈地喧哗着,很开心。抢眼看去像一群军人一样难以分辨,个个身上都统一过号令似的穿着西装,张张面孔都显得年轻,圆润,生气。他们一路谈笑风生,走过李芙蓉身边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对她在意。县委搬迁的这些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捡破烂的老太婆来。看看人将走尽,李芙蓉急了,失声喊:“我是李芙蓉。”那些人起先没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们有事,我是李芙蓉!”那些人中有一个大约是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过头,看了看她,问:“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李芙蓉赶紧回答。

“她是李芙蓉。”那个人终于确认后回头招呼前面的一人“先前当过我们县委书记。”那群人一齐驻了足,回头上下打量起李芙蓉来,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诵。看过了,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钻各自的汽车。

清一的小轿车,看不到一辆李芙蓉当年同几个县委领导共用的吉普车。为头的两辆闪闪发光,股上标着洋码字,其他的也都有个半新旧。车队“咝咝”响着(不像吉普车那样吓人地轰),很安静有序地迤逦驶出县委大院。

李芙蓉一个人留在县委老办公楼的门廊,浑身发瘫直想躺下去。那门廊高大宽阔,两的水泥柱子撑着一个三角形的拱顶。柱子上先前分别写着“四个伟大”;拱顶三角形的块面上,先前画着蓝的海,托着一轮红和四的金光,现在都只剩了些依稀的痕迹。

长途汽车站在河东。李芙蓉不知怎样的捱到朝桥上,实在移不动脚了,便伏在桥栏上歇。刚才因为慌慌张张地找人,过桥时没有留心,现在可以好好看一下这多年不见的桥了。这桥曾经紧紧地跟她的名字连在一起。

秋深了。河水很枯瘦。天的洪水把河面拓得很宽,桥的跨度因此就大,桥也就高。站在桥的中间向河面看下去,几只木船就像随水漂的落叶,远远的,悬悬的,让人的脑壳一阵一阵发紧,眼睛一阵一阵发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请求建这座桥的情形,又想起当时许多人提议叫“芙蓉桥”、“怀恩桥”她不同意。其实真的那样叫了,如今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轿车过去过来的人又有哪个会记得什么。后来倒是有一种说法传得广泛:当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给了李芙蓉一座桥,是因为李芙蓉给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马。省革委主任向来胃口好,不分老少美丑。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说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芙蓉想起一辈一辈人传了无数年的老话。

“是李镇长么?”身后一个人突然惊动了她,把她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