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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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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案組把這件事單獨立了一個案,口授電報的事。鎮長供認不諱。他並且補充說,播音員祖母生病也是事實,只不過老人家早已癱瘓在。另外,那輛貨車,也是他臨時安排的。後來,那個播音員從上海回來,同樣是他寫信通知的。回來的當天,他就給了她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推薦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續都是在他的監督下閃電式地辦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美術院校,播音員沒有幾天就永遠地從鎮上消失了。

專案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個前鎮廣播站播音員出旁證,證實了上述的種種。正在上大學的播音員只是一直沒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鎮長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告訴她家裡會有電報來,讓她接到電報馬上動身,到鎮街口的那棵樟樹下面去,那裡會有一輛貨車等她千萬不要猶豫。鎮長說,你什麼也不要問,走你的就是,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著,什麼時候回來,我會給你去信。你要不聽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鎮長當時的樣子又神秘又緊張。播音員雖然有些糊塗,但讓她回上海總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後來鎮長又來信,讓她回小鎮辦理上大學的手續。她就趕緊去了,又快快地回上海了,就是這樣。至於鎮長那天為什麼匆忙讓她去,她後來一直也沒有問,也沒多想,因為沒有必要。她覺得這個鄉下人樣子難看死了,心腸倒蠻好的。問到她曉不曉得鎮長為什麼對她那麼好。她笑一笑,說:“誰曉得!”臉上分明現出上海人常有的優越,意思很明白的:我這樣一個上海女子,能不讓男人喜歡麼?而且是那樣醜的一個外省鄉下人!給人的覺鎮長是打了她的主意,癩蛤蟆想吃天鵝的。

這樣倒使鎮長得了一個解脫。專案組原是想從中間出鎮長同播音員的私情的。看這種情形,委實也不像。回來再向鎮長作最後核實,問他為什麼對播音員那麼關照,鎮長說,你們想是為什麼呢?你們怎樣想怎樣寫就是了。結論橫直是你們做的。

鎮長的輝煌很短促。像掃帚星劃過小鎮的空中。

先是中央的林彪,接著是省革委主任,接著是縣革委主任,接著是鎮長,一個一個地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臺。就像他們當初理直氣壯地把別人押上歷史的審判臺一樣。據說,他們竟是串通好了謀反的。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是戰略工事的一部分。他那回來小鎮,主要是來看地形的,計劃在小鎮修一個地下指揮所,那天晚上說住下又突然撤走,就是為了保密。總之事情很嚴重,很可怕,大家這才曉得,一個臭癩痢當初能那麼不可一世,原來竟有這樣的背景,也就起大家無比的痛恨,聲討起來一個個義憤填膺。

但這個“臭癩痢”卻滿不在乎,開批鬥會的時候,他依舊像先前做鎮長時一樣神氣活現。

一上臺,他跪下一條腿,另一條腿伸著,兩條手臂平展著。主持人喊:“你起來,我們不搞體罰。”他說:“我自己罰自己,跟你沒有關係。”主持人說:“你這樣子是什麼意思?”他說:“你這還看不出來?我沒有文化的都認得:一個頭,兩隻耳朵,平伸兩隻手,伸條腿,跪條腿,這不是個‘光’字麼。不過不是光榮的‘光’,是光卵一條繩的‘光’,如今我光卵一條繩,什麼都不是了,甘心情願接受批鬥。”大家聽了,又看他怪模怪樣,想笑又不敢笑,就開始揭批。

鎮食品站的站長上去說:“你當個鎮長,專搞特殊化,回回買的不要,肥的不要,專要豬頭。鎮上一個月才供應幾頭豬?一頭豬有幾兩豬頭?你回回只要豬頭,別個吃什麼?要是讓你這樣的人篡黨奪權的陰謀得逞,勞動人民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才怪哩。”說著狠狠地跺了跺腳,高呼:“我們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在臺角上的鎮長疑疑惑惑地瞟了瞟食品站長,說:“你是表揚我還是揭批我啊?世上哪有不吃不吃肥只吃豬頭的人?我是窮得沒有法子啊。你要喜歡,二回我拿豬頭跟你換,你只莫加收我的錢就是。免得你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食品站站長給他說得噎住,一時不曉得怎樣回覆。主持人就及時地喊:“下一個上來。注意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要說大是大非問題,敵我矛盾問題。”

“我來!”下面一個人奮勇地應了一聲,身而出,是鎮革委辦公室主任。

辦公室主任先前是跟鎮長跟得最緊的一個。大家人前人後叫他做“鎮長的吊刀”他並不惱火,反而樂意,說是“跟路線”一臉的自豪。鎮長也是少不得他的,鎮長走到哪裡都喜歡講話,講話便少不得槁子,稿子都是由辦公室主任寫。寫得好不好,主要就看厚不厚,拿到手上,先掂掂分量,再看看頁碼,好幾十頁,就說要得!

但是,其實,再短的稿子,鎮長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幾歲才去上小學,上了沒有幾年,家裡沒有口糧了,就又回去種田。他膽大。他那個山裡沒有學校,他居然敢辦學,一個人當校長當老師——當老師又教語文、又教算術、又教畫、又教體育、當伙頭、當打鐘的。當了幾年,教出些什麼桃李自然是天曉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調到公社做幹部。文化革命,他那個公社造反最早。司令自然是他。他把公社機關所有的公章用麻繩串成一串,當褲帶系在上。大約是因為大家都曉得十個癩痢九個哈,居然當地沒有人敢另立山頭跟他對抗。有幾個人背後嘀嘀咕咕過幾回想想還是覺得惹不起癩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幾年,別的公社都犧牲了人,他那個公社連武鬥也沒有發生過。癩痢也就因此顯得出類拔萃,然後就成了鎮革委主任。唯一可惜的是字依舊是認得不多,跟鎮長的身份遠不相稱。但是他決不肯因此跌價,稿子總要有一定厚度的,因為那是鎮長權威的體現。至於念不全,他有法子解決。

那法子很簡單,就是將稿子複寫成兩份,他拿一份,另一個字認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報告的時候那個人就站在他身後,遇到有他不認得的字(預先看一遍做好記號),就給他提詞。本來這不失為一種可靠的保障,但他子急,有時候報告作到興頭上,他就顧不得聽人提詞,依舊信口開河地念錯。好在他不怕出醜,別人要是糾正了,他馬上又改回來。比方,他把“赤”念成了“赤果果”後邊提詞的人趕緊輕輕地糾正:不是“赤果果”是“赤”他聽見了,就放下手上的報告稿扭回頭大聲問:“不是赤果果?”

“不是。”

“是‘赤’?”

“是。”

“那好。”他回過頭,對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說:“我剛才唸錯了,不是‘赤果果’,是‘赤’。”對他念錯字別字,大家開頭常笑,後來見他坦白得可愛,就笑不起來,反而覺得他人實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對待自己的癩痢。別的癩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設法捂著,他則一年四季從不戴帽子,就那樣暴著,炫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