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花骨冷香露滴鴛鴦瓦相思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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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骨冷香,一重相思夜很靜。
那看上去極美好的月好似給這夜
籠上了一層糖霜,帶著一點點甜味,從翠綠的花蘿上斜斜地長出來一枝凌霄花,婀娜的影子映在窗上,隨著帶著薔薇香的夜風緩緩搖曳,彷彿是突兀伸出來的鬼爪子。
她躺在上,想到這裡就撲哧一笑,白天上課的時候,國文老師本就沉浸在她前面那一片華麗的描繪詞藻中,待她詩情畫意地說出“鬼爪子”國文老師那眉
不
倏地一掀,愣了半天,最後略有點尷尬地說:“好,賀蘭同學形容得很是形象獨特。”下課的時候鳳妮笑她:“虧你想得出。”她揚眉,倒還不依不饒起來,滿口道:“你說像不像鬼爪子?像不像鬼爪子?”她讀教會辦的學校,沒有選擇地信奉了天主教,每天早課的時候都是讀聖經,讀了幾年之後,她卻只清晰地記住那一句“耶和華將會有新作為,將令女子護衛男子。”要麼讀史,讀《世宗本紀》,又記住一句:“剛強不可奪其志。”姨媽常被她氣得半死,怒起來就罵她,聲音尖銳得猶如灑下來的玻璃碴子“天生的牛心古怪,腦袋後面長反骨,沒章法的野馬
子,好起來膩得像塊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壞起來昏天黑地,恨得人牙
癢癢,真想一
子打死拉倒。”晚上只顧著望著月亮發呆,早上的時候她到底起晚了。
下樓的時候就看到姨媽坐在餐桌旁吃早餐,賀蘭的姨媽三十七歲,姓梅,沒嫁過人,能說一口極利的英語,現在是邯平首屈一指的
際花,連邯平督軍薛景德都要買她的帳,周圍人都順口叫她梅太太,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門子的太太。她穿著件軟緞花袍子,胡亂地將烏黑的頭髮挽在腦後,下巴顯得更加尖俏,嘴
是那種柔軟的桃花弧形,賀蘭想梅姨媽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大美人。
梅姨媽喝了一口牛,放下杯子,回頭瞅見了正忙乎著往手袋裡裝東西的賀蘭,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上那個學有什麼用?你要是能給我找個洋男人回來,我也服你。”賀蘭頭都不回,她可沒時間吃早餐了,但也不忘頂嘴“你想讓我這輩子都像你一樣靠著男人活著麼?我可沒你那麼大的本事。”梅姨媽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
菸霧繚繞的香菸,添了些許魚尾紋的眼睛照舊是蘊著
旎的綿綿之情,她面不改
地
了口香菸,吐了幾個極漂亮的菸圈,方才淡淡道:“小沒良心的,我白養你這麼大。”賀蘭一路喊著丫鬟巧珍,揚著聲道:“巧珍,巧珍,我昨天拿回來的電影雜誌呢?”巧珍從樓上丁丁當當地跑下來,把收到桌子
屜裡的電影雜誌
給賀蘭,看賀蘭還往手袋裡
電影票,笑著道:“小姐,你今天要去看這個電影嗎?回來給我講講,這畫片上的人兒真好看。”賀蘭道:“這是電影明星阮濃濃,她今天下午的船,就到咱們邯平了。”她和鳳妮約好了下午去碼頭看阮濃濃,下午只有兩節課,時間充足得很。賀蘭臨走的時候又往鏡子裡看了一眼,她穿的是教會中學的校服,自然是上身白衣,七分寬袖,
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下穿藏青
的裙子,潔白的棉紗襪子,圓頭小黑皮鞋,很是妥帖,學校還發了一個藏青
荷葉邊的雲肩,當然是要等到天冷的時候才會用。
她急急忙忙往外走,梅姨媽照例沒往賀蘭這邊看一眼,卻道:“早飯也不吃,午餐的錢也不拿,什麼記,中午在學校沒飯吃你怎麼辦,瞅著別人的黃油麵包咽口水?看餓不死你。”賀蘭這才記起自己忘了拿午餐費,趕緊到桌子上去拿。梅姨媽照舊略仰著頭吐菸圈,目光淡淡的,她的手指甲塗著厚厚的一層紅指甲油,幾縷髮絲垂在她的面頰一側,平添了那麼一股風情,像是《聊齋》裡專
書生的女鬼,但也是妖媚的尤物。
下午,賀蘭特意叫了家裡的汽車到學校裡來,等一放了學便和鳳妮一起坐車去碼頭,沿途就見一些牆上貼著五顏六的傳單,一些倒揹著槍的下等兵正在罵罵咧咧地往下撕,賀蘭趴在車窗上看,道:“鳳妮,你聽說了麼?咱們學校裡的李主任昨天被憲兵隊的人抓走了。”鳳妮道:“我聽說了。”賀蘭便轉過頭來,目光剔透明亮“他們說李老師是革命黨,你說他真是嗎?李老師平時對人那樣好。”鳳妮趕緊捂賀蘭的嘴,提心吊膽地道:“賀蘭,你膽子真大,現在滿城都在抓捕革命黨,還有誰敢提革命黨的啊,都怕沾染上落禍呢。”賀蘭推開她的手,忍不住笑道:“說一說又不會怎麼樣,再說革命黨也不是壞人,你想想李老師平時的為人就知道了。”鳳妮道:“賀蘭,這種話你在我面前說一說就好了,到別處可不要亂說了。”賀蘭笑道:“好吧,我知道了。”汽車沒一會兒就開到了邯平碼頭外,賀蘭讓汽車伕在汽車裡等著,自己與鳳妮拉著手去瞧熱鬧,碼頭上自然是人山人海,都是來一睹電影明星阮濃濃的風采的,賀蘭和鳳妮擠都擠不進去,站在人群外面乾著急。鳳妮跺著腳,急道:“這回可好了,估計咱們連阮濃濃的人影都看不見,白來了。”賀蘭也著急,四處望了望,眼前忽地一亮,拉著鳳妮道:“你跟我來,我有辦法。”她拉著鳳妮跑到碼頭後面的一個人力車旁,花錢要了一輛人力車,自己先扶著鳳妮的手,踩著腳踏站到車座上去,果然是站得高看得遠。鳳妮是一個頂老實的人,只在一旁仰頭看著她,等了半天也不見賀蘭說話,便急切地問道:“你看到什麼了?”賀蘭笑逐顏開地道:“我看到阮濃濃了,她下船了,被一大群人圍著,真風光。”她的臉上帶著一抹光彩奪目的笑容,恍若陽光中的彩蝶,頸項間圍著一件輕透的芙蓉錦紗,被陽光照著,依稀透著點淡粉的顏
,千絲萬縷的薄紗隨著風飄起來,連帶著白衣寬袖也隨著風輕晃著,真是亭亭玉立,凌空飛仙一般。
鳳妮也想看看那邊的盛況,拉了好幾下賀蘭的手,道:“快給我看看。”賀蘭還沒看夠,便低頭央求道:“我再看一會兒就換給你還不行麼?”鳳妮道:“那你要快一點。”賀蘭剛一點頭,卻不料那車座竟彷彿是被什麼猛地撞到,車軲轆向前晃了一下,賀蘭站不住“啊”的一聲,竟從上面倒仰著栽了下來,她這一摔實在是太意外,那車座極高,她仰面栽下來,定是後腦先著地,驚險萬分。鳳妮嚇得大叫起來,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忽地有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攬住她的,她下墜之勢很猛,那人朝後退了一步,手向上,攬到她的肋下,稍微用力,竟就將她抱住了。
賀蘭雙腳落地,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驚魂甫定,忽地察覺到不對勁來,低頭一看那人的手臂正是攬在了自己的上,剎那間滿臉緋紅,心若擂鼓,急得都結巴起來了“你…你…快放手。”那人也察覺到了,趕緊放了手,賀蘭回過頭來,就見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眉宇軒昂磊落,一雙眼眸閃爍燦亮,如海面上的碎金子般。賀蘭的臉都漲紅了,他望著她,先是一怔,接著低聲道:“對不起,我冒失了。”賀蘭窘在那裡,面頰上滾燙滾燙的,一個“謝”字竟沒法子吐出口來,還是鳳妮跑過來,慌張地道:“賀蘭,你剛才嚇死我了,多虧了這位先生。”賀蘭抬起頭來,他也正好看她,兩人的目光一接,賀蘭索
從容道:“謝謝你幫忙。”他道:“不客氣。”卻抬起頭來朝著遠處看一看,便皺起眉宇,臉上
出了不耐煩的神氣,將頭上的黑禮帽壓一壓,轉身就往一旁的貨箱後面閃,很快就不見人影了。鳳妮“咦”了一聲,道:“這個人真是奇怪,怎麼走得這樣匆忙?”賀蘭轉過頭,果然就看到十幾個持槍的士兵正朝這邊過來,她頓時明白了,待那群士兵咋咋呼呼地到了自己跟前,便
身攔了上去,出聲道:“站住。”她這一聲連身邊的鳳妮都嚇了一跳,沒想到賀蘭有這樣大的膽子,提心吊膽地攥住了賀蘭的手,賀蘭卻面無懼
地朝著一個剛走過來的全副武裝的軍人道:“湯敬業,你的手下人欺負人,你管是不管?”她的口氣很是不善,一個衛兵當下斥道:“哪來的丫頭片子,敢這麼跟我們湯隊長說話,趁早滾…”他這滿口髒話還沒等全說出來,臉上就捱了狠狠的一巴掌,被打了一個趔趄,看到打自己的人,慌地道:“湯隊長。”湯敬業面
嚴厲地罵道:“沒眼
的混賬東西,滾!”那衛兵才剛入伍,茫然不知所措,卻也趕緊捂著臉閃到後面去。湯敬業忙上前一步,略略低頭,極是恭敬地對賀蘭笑道:“賀小姐好,真是好久不見,我們參謀長…”賀蘭一聽那三個字,臉
就是一變,當下把眉頭都給蹙起來了,不客氣地回答道:“你們參謀長怎樣關我什麼事?!難道沒有他,我就要不回我自己的東西了?”湯敬業一看賀蘭是真生氣了,忙賠著笑臉道:“賀小姐說哪裡的話,說真的,我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賀小姐,怎麼?是我的手下得罪了賀小姐?這群混賬行子!”說著便極威嚴地掃了一圈周圍的兵卒,冷聲道:“你們誰拿了賀小姐的東西?!”那些兵卒都面面相覷,目光茫然,一律搖頭說沒有,賀蘭便把手往地上一指,秀氣的眉宇間滿是不悅的神
“問他們幹什麼?你不會自己看!”湯敬業一低頭,就看到一名衛兵腳下踩著一條紗巾。剛下過一場雨,碼頭的地面髒汙又泥濘,那條紗巾浸在泥水裡,已然不成模樣了。湯敬業心想不過是一條紗巾,怎麼就這樣小題大做,但又不好得罪賀蘭,免得回去不好
待,便朝著那個衛兵怒斥道:“蠢貨,沒看見踩到了賀小姐的紗巾,作死麼?!”那衛兵已經看出賀蘭的地位不一般,連平
裡最是凶神惡煞的湯敬業都這般小心供著,趕緊往後退了一步,連連賠禮,湯敬業也轉過頭來賠笑道:“賀小姐,這條紗巾看來是不能要了,趕明我給你買上十條八條嶄新的,親自送到府上去。”賀蘭不高興地道:“誰稀罕啊,難道我家裡買不起紗巾麼?我只是討厭你們這樣的做派罷了,明明踩髒了我的東西,倒先凶神惡煞起來了,神氣什麼。”湯敬業連連點頭,不停地說著“是是是”賀蘭覺得自己胡纏的時間夠久了,那人早該跑遠了,她見好就收,便一扯鳳妮的手,道:“鳳妮,我們走。”湯敬業趕緊笑道:“賀小姐再見。”賀蘭見他那樣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到底還是有點孩子心
,作威作福了半天,待轉過身來就忍不住撲哧一笑,卻又趕緊捂住了嘴,生怕被發現了,拉著鳳妮一個勁兒地朝前走。鳳妮也不敢回頭,跟在賀蘭的身旁,用力地捏一捏她的手,小聲地道:“賀蘭,你剛才怎麼那樣大的膽子,敢去攔那些當兵的?嚇死我了。”賀蘭道:“我才不怕他們呢,就是給湯敬業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動我。”鳳妮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賀蘭咯咯笑道:“他要是惹我不高興了,等哪天薛督軍到我家來,我就去告一個狀唄,包管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那天
漸漸地暗了,碼頭上人
不斷,賀蘭拉著鳳妮的手去找自家的汽車,才走出碼頭,汽車伕正等在車外
菸,見賀蘭和鳳妮兩個女孩子牽著手走過來,便把煙扔到腳底下踩滅了,走上前來“賀蘭小姐,要回去了麼?”賀蘭道:“我們還要到起士林去吃點心呢,你送我們到華格路去。”汽車伕應聲,匡鳳妮先上了車,賀蘭正準備上車,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喊:“哎,你等一下。”賀蘭回過頭,就見剛才那個男子,從擁堵的人群中費力地擠出來,奔到她的面前來,黑禮帽下的一雙黑瞳裡滿是深深的笑意,望著她道:“多謝你仗義幫忙。”賀蘭倒沒想到他這樣膽大,居然還敢這樣光明正大地跑出來,卻聽得那男子又
朗地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她也摸不清這個人的底細,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便揚
一笑,眸子裡閃過一絲亮意,清脆地答道:“我叫趙錢孫李。”他一怔,繼而半帶自嘲地笑道:“那我只能叫周吳鄭王了。”賀蘭略壓低了聲音,很鄭重其事地道:“你是革命黨吧?還不趕緊走,現在邯平都在抓你們呢。”他便恍然大悟,繼而輕鬆地微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賀蘭見他這樣說,只以為他還在辯解隱瞞,便笑道:“你是不是革命黨都隨便你,反正你救我一次,我幫你一回,咱們兩不相欠,後會無期。”她那調皮一笑間,當真是眸光如水,明媚如花,隱約就有一股馥郁的香氣,如蘭似麝,恍若熱烈盛放的千葉石榴花一般,漫到他的鼻息裡,他心中莫名一動,直直地望著她,半晌無言。
她卻一轉身就上了汽車“嘭”地關上了車門,朝著汽車伕道:“吳師傅,開車吧。”他方才如夢初醒,急忙低下頭來拍了拍車玻璃,賀蘭便隔著車窗朝他擺擺手,笑道:“再見。”汽車一路開出去,因為碼頭上人多,所以開得慢了一些,開車的汽車伕忽地道:“賀蘭小姐,那人在追車,好像有話沒說完。”賀蘭便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來對汽車伕道:“開快點,我跟他沒話說。”汽車也正好開出了碼頭,面前就是一條平坦的大道,那汽車伕就點點頭,加快了速度,汽車便一路風馳電掣而去了。
一夢初驚,花月風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就過了半個月,賀蘭也早就忘了那天在碼頭遇上的不愉快,這天晚上,賀蘭和鳳妮放了學先一起去看電影,又到西餐廳吃西餐,兩個女孩子在一起吃東西定是咭咭呱呱有說不盡的話,到底還是回來晚了,微明的星光照在這座位於半山
上歐式風格的別墅上,山路上豎著一排排的路燈,照得地上雪亮,坐在人力車上,又可聞到循著風吹來的薔薇花香。
賀蘭推開廳門的時候就聽到滿廳的人聲喧譁,煙氣繚繞,無線電樂曲空蕩蕩地浮在大廳的上空,當然沒人去認真聽它,幾個男人坐在壁爐旁打麻將,梅姨媽斜靠在小客廳的沙發上,漫不經心地擎著一香菸,一個臉上的皮
下垂到近似於一隻沙皮狗的老男人殷勤地幫她點菸,幾個頗有姿
的丫頭來來回回地招待。
賀蘭厭惡地皺皺眉頭,還在玻璃門處換鞋子,就聞得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年屆四十的蔡老闆笑眯眯地向她上來,意
幫她拿手裡的書包,口中道:“這晚上山風大,沒凍著蘭小姐吧?我看看。”他笑嘻嘻地伸手來摸賀蘭的胳膊,賀蘭一閃就躲開了,正趕上巧珍從廚房端了剛烤的蛋糕出來,賀蘭揚聲道:“巧珍,是不是沒給嚕嚕洗澡?”嚕嚕是賀蘭很喜歡的一隻白
獅子狗,巧珍慌道:“我給忘了。”賀蘭一皺眉,牙尖嘴利地道:“我說呢,怪不得跳蚤滿屋子亂飛,讓人犯惡心。”正在調無線電的大丫鬟香瓊聽到她這句話,忍不住便笑了起來,香瓊是姨媽身邊的大丫鬟,能說會道人又靚,她自小被梅太太買來,對梅太太很是忠心,也是最得姨媽器重的,平
裡尖酸刻薄,儼然梅公館裡的三主子,只是不敢惹賀蘭罷了。賀蘭把蔡老闆扔在那裡,自己換了木屐子,踢踢踏踏的就要上樓,忽聽得姨媽在小客廳裡招手道:“賀蘭,你進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賀蘭不得已,就走到小客廳,果然就看到沙發上坐著好幾個人,正是以邯平薛督軍為首的一干俞軍官員,姨媽笑容滿面地上前來拉了賀蘭的手,道:“這是你薛叔叔今天新帶來的一位公子,我是不知道如何招待,想來想去,還是你們年輕人能說得上話。”賀蘭早就看見在薛督軍身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料想正是梅姨媽才說的那位“公子”賀蘭的視線才一投過去,就見那名陌生男子已經站了起來,身穿著一件黑
長禮服,面容清俊,宛然一個翩翩倜儻公子,他向著賀蘭略一點頭,禮貌地道:“賀蘭小姐好。”語氣很是溫和無爭,更是彬彬有禮的模樣。
梅姨媽在一旁笑道:“這是咱們川清巡閱使秦大帥的大公子,今天剛到邯平。”時下大好江山被各系軍閥分割殆盡,以邯江奚水為界,北為蕭軍,南為金陵政府,西南地區則以秦氏俞軍獨霸。俞軍首腦秦鶴笙曾被前瑞政府提拔為師部副官長,也算是風光一時,後蕭軍入關,秦鶴笙被封為討逆大元帥,率俞軍親往前線對抗蕭軍,不想連遭慘敗,迫不得已率軍進入國土西南邊陲,駐軍楚州邯平一帶,被南方政府任命為川清四省巡閱使,自此盤踞一方,坐觀江南江北龍爭虎鬥,縱無力東山再起,然實力亦不可小覷。
賀蘭也就明白了,難為姨媽這樣費力招待,這人想來連薛督軍都要努力巴結的,便淡淡道:“哦,原來是秦家的大公子。”秦家的大公子見賀蘭如此說自己,頗覺不自在,微笑道:“什麼公子不公子的,不用這麼抬舉我,我叫秦承煜,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他語氣謙和,風度翩翩,舉手投足之間果然很有貴家公子的派頭,只是太過儒雅了些,也很有幾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氣度,賀蘭也不心想,這人文質彬彬,倒是不招人討厭。
香瓊卻已經走進來笑著道:“太太,麻將已經擺上桌了。”梅姨媽拿著小手絹扇著風,抿笑道:“好罷,牌都上桌了,讓他們年輕人在這裡聊一聊,督軍,今兒個你可要手上留情,饒我贏你幾個。”她這邊才一飛眼
,就有另外的俞軍大員笑道:“牌還沒有打,梅太太就在這裡
嘴,早知道我們哥幾個就該私下裡商量商量,抬一頂轎子給梅太太坐。”梅太太將眼皮一
,端的是朱
未啟三分笑,光彩四
“去去去,你們這群人真是吃人家的手還不軟,別的不說,我這裡煙啊酒啊的賠了你們多少,難道就不該讓我賺些麼?”她笑意盈盈地說完,一陣風似的撮
著薛督軍一干人出去,臨走又對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吩咐道:“端些點心果子
來給小姐和秦公子。”又對賀蘭道:“賀蘭,你與秦公子說會兒話,秦公子是國外留洋回來的,你不是早想著出國麼?可以多打聽一些外國大學的事情,省得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玩鬧。”梅姨媽說一句,賀蘭便乖乖地答應一句,梅姨媽叮囑完才走了。
那小客廳裡便安靜下來,隱約還能聽到偏廳裡傳來麻將的嘩啦聲響,那壁爐上面放著一盆“十八學士”氤氳了滿室的香氣。賀蘭沒想到秦承煜居然坐在那裡不動,便問道:“你怎麼不去打牌?”秦承煜笑一笑“我不會。”賀蘭淡淡地“哦”了一聲,她可不想留在這裡,正算計著要把秦承煜扔在這裡,自己溜掉,又見姨媽與別人都在偏廳裡打麻將,料想一時也管不到她,便站起來道:“那你在這裡坐會兒吧,我要走了。”秦承煜便笑道:“賀蘭小姐慢走。”賀蘭如釋重負,才走到拱形門口,又回頭一望,見秦承煜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她不知為何,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不然我把無線電給你打開,你聽一會兒無線電,這個時間音樂臺有很好聽的舞曲。”秦承煜笑道:“不用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好。”賀蘭笑道:“沒關係。”她走到小客廳的櫃子旁去擰無線電的撲落,誰料一擰之下,那無線電居然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她不住“咦”了一聲,道:“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壞了?”又將撲落輕輕地轉了一圈,胡亂調了幾個按鈕,還是沒有聲音,她正在詫異的時候,忽聽得秦承煜溫和地道:“我來看看。”賀蘭見秦承煜走過來了,便閃到一旁,秦承煜將那無線電匣子翻轉過來,看了一遍,道:“你家裡有沒有工具?”賀蘭便轉過頭朝著站在外面的丫頭道:“巧珍,去花園裡的吳伯伯那裡借點工具,就說是修無線電的。”巧珍忙就去了,沒多一會兒就拿著幾樣工具回來。秦承煜做起事情來很是認真,手指修長靈巧,眨眼間就將那無線電拆開來,賀蘭還是第一次看到被拆開的無線電匣子,她向來都是好奇心極強,這會兒站在一旁看著他調了幾
線,她便問道:“是什麼
病呢?”秦承煜笑道:“沒什麼,不過是極普通的短路,我已經調好了。”說罷又很
練地裝接上,賀蘭由衷地讚道:“原來你修東西這樣厲害。”秦承煜笑道:“我雖然在國外主修的是建築,但也選修了幾節機械。”賀蘭專注地看著秦承煜裝無線電,道:“我姨媽還說讓我以後出國學家政,到時候我也選修機械。”秦承煜不
微微一笑,眉眼溫潤生輝,賀蘭抬頭看他,疑惑道:“你笑什麼?”秦承煜道:“我只是想家政和機械這樣不對路的兩門課,難為你想把它們學到一塊去。”賀蘭聽他這樣一說,仔細地想一想,竟也忍不住一笑。秦承煜又將重新裝好的無線電匣子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再打開試試。”賀蘭將撲落一扭,就聽到極大的卡門樂曲從無線電裡震出來,轟然一聲,好似憑空一個炸雷,他二人都不
朝後退了一步。賀蘭趕緊調小了音量,難過地
一
耳朵。秦承煜笑道:“剛才你把它一陣亂擰,它攢了好大的脾氣,就等著這一下報復你呢。”賀蘭天
活潑調皮,最是愛笑,這會兒便咯咯地笑出聲來,雙眸彎成了一對可愛又靈氣的月牙兒,清脆地道:“那麼你剛才也被它嚇了一跳,它豈不是恩將仇報?”秦承煜見她如此開心,便也微笑道:“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就聽得巧珍站在拱門外面道:“小姐,給嚕嚕放好水了。”賀蘭回頭應答道:“好,我就來。”又看一看秦承煜“你若是在這裡悶得慌,就跟我到後面花園裡走走吧,我們家的花園裡有很漂亮的山茶花。”秦承煜點頭“那也好。”便跟著賀蘭出門去了後面的花園。花園裡月
遍地,又點了燈,映照了好大一片,園角種著幾棵黃桷樹,樹下種的幾乎都是很名貴的茶花,尤其多的是玫瑰連蕊和鴛鴦鳳冠,四周還有好幾處薔薇架子,花開得芳香四溢。
嚕嚕是一隻遍體雪白的獅子狗,圓滾滾的烏黑眼睛,漂亮得像個小女孩子。賀蘭把嚕嚕放在水盆裡,嚕嚕極怕水,非得人手按著才行,賀蘭一個人又按不住,嚕嚕正對著賀蘭撲騰起水來,濺了賀蘭一身,連頭髮都溼了,秦承煜忙道:“我來幫你吧。”賀蘭道:“嚕嚕最不老實了,你小心它濺你一身水。”秦承煜笑道:“沒關係。”他才要伸手幫忙,卻不料嚕嚕更要鬧起來,站在水盆上一陣猛抖,溼淋淋的水珠飛濺而來,眼看著一盆水變成半盆水,賀蘭連退了幾步,笑著道:“嚕嚕,你再鬧我就惱了,我可要打你的…”她的頭髮還是溼漉漉的,這會兒又被撲了一身的水,連烏黑的眼睫都掛著亮晶晶的水珠,她的眉眼是天生的嫵媚弧度,眼形恍若一瓣桃花,眼尾稍向上翹起,睫
極長,好似隨時都能欺入眼裡,
得眼睛總是水汪汪似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半晌笑道:“你惱起來真的要打它麼?”賀蘭道:“那是自然,我發起脾氣來很兇的。”秦承煜點點頭,笑道:“這個我親眼見過,你剛才對蔡老闆的樣子,果然很不給面子,得我都要小心翼翼地與你說話,生怕哪句話不好被你頂回來。我知道你煩廳裡那群人,但我跟他們不一樣,可不是什麼一丘之貉。”她不由好笑,瞧他一眼“怎麼不一樣?”他抬起眼眸看她,臉上那一抹笑容卻彷彿是在揶揄她,道:“反正我不是跳蚤。”賀蘭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損蔡老闆那一句,便撲哧一笑,眼珠亮晶晶的,開口道:“你這人倒
有意思。”她頓一頓,顰起眉頭,把嘴一扁“我頂煩那個蔡老闆,姨媽也不喜歡他,說他謀了兄弟的產業,最是不地道的一個人,他還總到我們家來,他那個下巴長得…怎麼就那樣長,仰起臉的時候能擱得下一盞茶,若是低著頭走路,能絆自己一跟頭。”她這樣惟妙惟肖地形容了一句,竟把秦承煜也逗得忍不住,望著她笑,兩人在樹蔭下面很快洗好了嚕嚕,賀蘭把嚕嚕擦乾淨了,抱著嚕嚕站起來道:“你進廳裡去吧,裡面那樣熱鬧,一個人在外面站著有什麼意思?”秦承煜道:“裡面吵得很,我委實受不住。”賀蘭道:“那你還來?”秦承煜一攤手,很是無可奈何地笑道:“我是被薛叔騙來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地方,實在受不了這些熱鬧,又不好折了薛叔的面子,只能先忍著。”他這話一出口頓覺懊悔,看賀蘭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立即道:“賀蘭小姐,你別誤會,我…”賀蘭卻笑道:“我們這個地方烏七八糟得很,你知道就好了,以後可不要再來了。”她抱著嚕嚕轉身要走,秦承煜內疚極了,忙道:“賀小姐,我…對不起。”賀蘭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見他滿臉歉意,竟是比她還要不好受的樣子,
不住一笑“我知道了,你可不用再這樣忙著道歉,我不過說句玩笑話,你也未免太認真了。”秦承煜看她笑了,那樣美麗可愛的一個笑容,便彷彿雨過天晴一般,這才鬆了口氣,不
笑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到廳裡去受那些人的鬧騰吧,只跟賀小姐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我這心就上上下下好幾回,看是要得心臟病了。”賀蘭笑道:“算了,還是你在這裡坐著,我走了。”她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先把嚕嚕擦乾淨放在地上,自己又去洗澡換睡衣,不多一會兒就穿著白
絲蕾裙子從浴室裡出來,因是夏季,落地窗開著,雪白的薄紗窗簾一層一層地垂下來,直拖到地毯上,賀蘭隨手拿了一本《哈姆雷特》看,才看了沒幾頁,嚕嚕忽然叫了幾聲,一路鑽到窗簾裡去。
窗簾後面就是臺,賀蘭生怕嚕嚕從
臺的欄杆縫裡掉下去,慌就一路跟著跑到了
臺上,就見嚕嚕窩在
臺一側嗅著它的食盆,賀蘭心想一定是巧珍疏忽了,把食盆放在這裡忘了收,她過去蹲下身來抱起嚕嚕,嚕嚕嗚嗚地掙了幾下也就老實了。
她抱著嚕嚕轉身的時候又一次看到秦承煜,他還是站在園子裡,卻仰頭看著站在二樓臺上的她,她的睡裙很長,裙角將她纖白的腳面都蓋住了,烏黑的頭髮垂下來,簇著雪白瑩潤的面孔,更是明眸如水,香腮似雪。
他仰著頭看她,賀蘭扶著白
的欄杆,向他道:“你要在那裡躲一個晚上麼?”秦承煜攤手無奈地一笑“不然還有什麼辦法?”賀蘭笑了一笑,抱著嚕嚕進屋去,不一會兒又把自己那本《哈姆雷特》拿出來,從二樓陽臺上扔給他,道:“這本書是我的,園子裡燈又亮,你看看書解解乏悶吧,看完再給我也行,可有一樣,要是把我的書
壞了,你要買新的賠我。”秦承煜接住了那厚厚的一本書,抬頭笑道:“謝謝。”賀蘭抱著嚕嚕,向他擺擺手,便轉身進了屋,順手將落地窗關上,又將窗簾一拉。秦承煜看著她的影子消失了,便低下頭來望著手中的一本書,那書是硬殼燙金,他覺得指腹間有些
溼,書殼子上也有一點水漬,想來是從她頭髮上落下來的水珠掉在上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只望著那一本書,竟然微微地笑了笑。
大廳裡依然開著雪亮的燈,梅姨媽翹著蘭花指,從糖果盤子裡拿起一顆糖,慢慢地剝開,樓下依然是一片歡聲笑語,壁爐上的豆釉刻花瓶裡著一大束鮮豔的芍藥,被煙氣酒氣脂粉氣燻著,籌碼一堆堆地堆在桌上,恆發銀行的吳經理一面
著光滑的麻將一面笑道:“我聽說梅太太最近做公債做得風生水起,發了好大一筆吧?”梅姨媽便笑著瞧了他一眼,耳垂上一對鑽石墜子在燈下滴溜溜地轉動著,光芒四
“吳經理說這話就是擠兌我,我那點錢拿出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呢,不瞞你說,我這陣子黴星高照,股票被套牢了不說,連做的那幾筆公債,都虧了一大半。”吳經理便笑笑,也就不說了,薛督軍卻道:“我倒是想買吉泰菸捲的幾支股票,只是眼下顧慮太多,不好動手。”梅姨媽低著頭看牌,聽著薛督軍說完這一句,卻嘴
一抿,微微一笑,一幅瞭然的模樣,幾個人又打了幾圈,梅姨媽閒話似地道:“你今天帶來的太子爺難伺候得很,倒像個文質彬彬的秀才,等著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呢,哪裡像是秦大帥的兒子。”薛景德那目光彷彿是黏在了梅姨媽的身上,一雙眼珠子只在她的
前打轉,笑眯眯地道:“你這話沒錯,我們大帥對這位長子真是愛如至寶,可惜大公子好好的家業不繼承,非要跑去國外唸書,說什麼決不做雙手沾血的軍人,把大帥氣個倒仰,由著他在外面學了兩年,這不又給抓了回來,狠下心來送到我這來歷練。”梅姨媽笑道:“這下可好了,這樣一個貨真價實的太子爺,又在國外學了兩年,定是滿腦子新式思想,我看你怎麼嚼裹得下。”薛督軍聞言哈哈大笑道:“要說嚼裹也輪不到我,自然有人吃不好睡不好地算計,我還得守著你這個妙人兒,哪有閒空管那些個鳥事兒,你說是不是?”他那肥呼呼的手就朝梅姨媽雪白的胳膊上伸過去,梅姨媽卻將他的手“啪”地一打,接著拿眼一溜薛景德,端的是顧盼生輝,笑道:“少給我說這些,你當我不知道,我看你在那名伶顧曼妃的身上,也是頗費心思呢。”周圍人便轟然大笑,道:“薛督軍可要小心點,女人吃起醋來,當真了不得。”這般嘻嘻哈哈,竟又打了一圈。
這夜深了,四下裡漸漸地靜寂下來,賀蘭連著失眠了好幾,這會兒躺在
上,聽得遠遠近近地傳來小汽車發動的聲音,想是今晚的熱鬧也就到這裡了,她側臥著凝視著百葉窗外的大月亮發呆,
頭的電話鈴聲忽然一陣大作,嚇了她一大跳。
她接起電話就聽到那邊傳來他的聲音“睡了?”賀蘭一聽他那樣平淡的聲音就心中有氣,沒好氣地答道:“是啊,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你吵醒了,攪得我不得安寧,你可稱心如意了。”他竟是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倒不知是誰攪得誰不得安寧,你這樣倒打一耙是什麼意思?連著好幾不理我,打電話給你,你又不接,現如今卻向我興師問罪起來了,賀蘭小姐,做人要講道理。”賀蘭左手拿著電話,右手一下下扯著枕邊的
蘇,聽著他這樣溫柔地說話,眼圈卻
不住紅了,哽咽著聲音道:“我偏不跟你講道理,我哪有那位劉小姐溫柔體貼,能把雞湯送到你的辦公廳去。”他笑“我一口也沒喝,你也要生氣?”她頓了一下,輕輕地
噎了一下,聲音不大,足可以讓他聽見,卻又輕聲道:“你喝也罷,不喝也罷,反正不干我事,犯不著拉上我,你以後再也不要找我了,只當從未認識過我這個人,生死隨我去。”她說完就要掛電話,卻聽得他似是嘆了口氣,輕聲道:“賀蘭。”她不說話,他靜默了片刻,緩緩道:“你誠心氣我。”賀蘭便小聲道:“你抬舉我了,你是大人物,像我這樣小門小戶家裡的女孩子,怎麼敢氣你呢。”她說完就輕輕地掛了電話,月
如水般傾瀉到屋子裡,她翻身將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在自己身上,那是極柔軟的蘇繡錦被,被子上燻了一層蘇合香,香氣悠悠地瀰漫在她的周圍,她覺得全身暖融融的,想著剛才那個電話,那
角情不自
地微微上揚,竟
出了極嬌俏得意的笑容。
金風玉,佳期如夢第二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鳳妮提議去看電影,賀蘭卻沒答應,推說頭疼,鳳妮沒有一個人去看的興致,於是同賀蘭一起出了學校,兩個人一起走到霞光路路口,便要各走各的路了,賀蘭看著鳳妮走了,自己站在路口準備攔一輛人力車回家,等了好半天才來了一輛,賀蘭才要上車,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賀蘭小姐。”賀蘭回過頭來,果然看到許重智站在那裡,許重智是他的隨行副官,平
裡也只按照他的命令行事,最是恪盡職守,沉默寡言的一個手下,許重智望著賀蘭,笑一笑,道:“賀蘭小姐,我們參謀長說,務必請賀蘭小姐過去。”香茗閣是位於邯江口茗山上的一處茶館,很是幽靜的地方,四面搭著竹屋,垂柳間夾著桃杏,又有無數翠竹掩映,後園子裡是一池塘的碧水,種了無數茶花,或單瓣或重瓣,晚風拂來,道不出的美不勝收,奼紫依風嫋。萬綠叢中秀靨留,更有嫣和俏,而這萬花叢中,最美不過鴛鴦鳳冠茶花,葉
濃綠,開的花是極豔麗的顏
,噴火蒸霞。
賀蘭把書包放在池旁的亭子裡,自去看那鴛鴦鳳冠,沒多一會兒就聽到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是站崗的侍衛,接著就是他的腳步聲,順著石路朝著這邊來了,賀蘭卻連頭都不回,只望著那嫋嫋茶花,也不說話。
他向她走過來,那腳步漸漸地近了,她忽地摘下了那一朵火紅的鴛鴦鳳冠,靈巧地回手向他扔去,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攥在了手裡,笑道:“我忙暈了頭,好容易出來見你一面,難道你還要發脾氣?”她始料未及,反而真的委屈起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掙著他的手道:“你放開我,你又是劉小姐,又是馮小姐的,我算個什麼?我哪有什麼身份和她們比?”高仲祺看她這樣,忍不住笑道:“你這是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理都沒理她們,這樣你也不高興麼?那我可沒辦法了。”他因是從督軍辦公廳趕來的,一身戎裝未脫,長身玉立,磊落的眉宇間頗有幾分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的少將風采,英
的面容被窗外的夕陽照著,竟有一種犀利的冷冽,然而他是在向著她笑,所以這股子冷冽便減了不少。
賀蘭那眼中還淚光盈盈,然而終於不再掙他,卻只是默默地不言語,高仲祺看那晶瑩的淚珠還掛在她凝雪般的面孔上,她低著頭,抿著柔軟的嘴,十分的楚楚可憐,他忍不住輕聲道:“你發起脾氣來,還真了不得。”賀蘭賭氣道:“那還是我的錯了麼?”高仲祺微笑道:“我對你保證,天上地下只有一個賀蘭,再沒第二個人能取代得了你。”她還是低著頭,只是面頰上泛出一片紅暈來,被夕陽映著,更是燦若桃花,他卻又笑道:“只要你以後少用你的小腦袋瓜子算計我,就是你對我的大慈悲了。”她臉更紅了,甩了他的手,沒好氣地道:“誰算計你了?我才不稀罕。”她的手裡還攥著那一朵如火焰一般的山茶花,只管在手裡轉來轉去,他湊到她跟前來,輕聲笑道:“你看這山茶花開得真漂亮,你倒好,沒有半點疼惜就把它折到了手裡。”她拈著鮮豔的“鴛鴦鳳冠”也覺得可惜了,便低了頭,小聲地道:“等我回去了,把這花
在花瓶裡好好養著。”高仲祺看看她,笑一笑,伸出手來一拍,自有侍從官出現在花蔭外面“參謀長。”高仲祺道:“拿一個細頸瓶來,盛上水。”那侍從應聲而去,沒多久就回來了,拿著一個盛著水的天青釉細頸瓶放在桌上,又低著頭退了出去,店家老闆走過來上了沏好的茶湯,高仲祺拉著賀蘭的手走到池塘旁的亭子裡,兩人坐在石桌前,並肩挨著,賀蘭看著高仲祺拿出隨手佩戴的一把小匕首,在茶花枝的
部劃了一道斜斜的口子,才將這一枝鴛鴦鳳冠
在了細頸瓶裡,他做事向來細緻,待收了匕首,才連花帶花瓶都推到了賀蘭的面前,笑道:“給你。”她莞爾一笑,那豔麗的山茶花映著她嬌美的面容,當真是如花美眷,似水
年,淡淡的夕陽鋪在她的身上,一片耀眼的燦金
,她那烏黑的眼睫
極長,隨著山風一顫一顫的,
得人心癢癢。他慢慢地垂下眼眸,望著茶碗中清透的茶湯,淡淡笑道:“這兒的茶就是比別家的好。”賀蘭道:“我倒有些怕它的苦。”高仲祺道:“苦過了就是甜。”他頓一頓,又笑道:“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有一座山上有一片很大的茶園,我記得我娘常帶著我去茶園採茶,我那時候太小,她揹著我,一手捧著茶簍一手採茶,孃的嗓子很好,採茶的時候總是唱歌哄我睡覺,這麼多年我都記得。”她自從與他相識相知以來,卻很少聽他提及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己是一名孤兒,被人收養長大,今
卻聽到他自己說出了那些曾經的事情,她很是願意聽,便好奇地問道:“唱的什麼歌?”他將茶杯放下,將目光放遠,透過窗戶遙遙地望著那邗江上的水霧,竟哼起那
悉的茶山小調來“七月裡來七月七,牛郎織女會七夕,茶哥茶妹何時會,茶山茶樹來做媒,妹等哥的好消息…”他哼到最後,那聲音卻慢慢地低了下來,竟就靜靜無聲了,賀蘭知道這一首歌能勾起他無限傷心事,便轉了話題,道:“光顧著與你說話了,我倒有一件事情,要求求你呢。”高仲祺笑道:“什麼事?說來聽聽。”賀蘭道:“這陣子邯平城裡到處都在抓革命黨,連我們學校的李主任都被抓了起來,李主任人很好,他絕對不會是革命黨。”高仲祺略略一怔,看賀蘭那樣急切的樣子,卻是一笑,道:“這個你不用急,他如果不是,調查清楚就能放出來了。”賀蘭道:“我就是害怕你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亂安罪名,萬一來一個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真是叫人生氣…”高仲祺看她那樣義憤填膺的樣子,笑道:“怎麼?賀蘭小姐忍無可忍,要出來做仗馬之鳴?”賀蘭見他黑眸含笑,那語氣竟有幾分逗
的成分,便道“我認認真真跟你說話,你怎麼總是笑我?”他卻笑道:“這個時間談這些話豈不是大煞風景,你知道今天是什麼
子麼?”賀蘭倒沒注意,問道:“今天比往
有什麼特別?”高仲祺凝視著她,微微笑道:“由來碧
銀河畔,可要金風玉
時,今天是七夕節,我縱是再忙,也要來與你見上一面,你說是不是?”她恍然大悟,那臉就微微地紅了紅,把頭低了下去,將一個茶果子拈在手裡,卻也不吃,只是看著,高仲祺知道她不好意思了,便伸手過來握著她雪白的手,輕聲道:“他們這裡茶果是極好的,做的小菜也好,若是再有一道雪霞羹,就是錦上添花了。”賀蘭道:“你這個雪霞羹,我簡直聽都沒聽過。”高仲祺國學通達,博聞強識,看的書極多,見她發問,便笑道:“這個簡單,採了芙蓉花,去掉花心,蒂柄,用開水一蒸,再用豆腐一起煮,羹
是紅白相間,好似雪上鋪的紅霞一般,所以叫雪霞羹。”賀蘭聞言就咯咯地笑道:“紅霞是在天上,哪裡就鋪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紅的紅,白的白,倒像是血鋪在雪上了。”高仲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聽聞這一句,卻笑道:“
好的一道菜,叫你這樣說,誰還吃得下去,反而讓人覺得十分悽慘。”賀蘭吐吐舌頭,眼眸裡閃過一抹俏皮的笑意“好罷,是我錯了,我壞了你的好興致。”高仲祺道:“既然如此,你可要賠我。”賀蘭便望著他,很認真地道:“那我書包裡還有五塊錢,都賠你罷,多了我也沒有了。”她這話引得高仲祺一陣哈哈大笑,看著她的模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忍不住道:“你這樣倒像是我女兒一般。”賀蘭瞪了他一眼,嗔道:“不過比我大了那麼幾歲,就敢說我是你的女兒,平白無故地佔人家便宜。”高仲祺眸中含笑,意味深長地道:“你別冤枉我,我若是真要佔你便宜,早就佔了,何必要等到現在,你對我是何等吝嗇,你自己心裡清楚。”那夜
漸漸地籠了過來,小園子裡四處亮了電燈,但這裡四處花木,枝影幢幢,將光線擋去不少,便顯得昏暗了許多,周圍又是茶花的香氣,賀蘭的臉卻更紅了,如敷了一層胭脂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卻解下系在釦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小聲道:“我不跟你說了,我回家去了。”她要站起來,他卻把她的手按住了,她迫不得已又坐了下去,卻往旁邊挪,挪到他的對面去,他並沒有制止,只是笑一笑,忽地“啪”的一聲打開了古銅
的打火機,那火苗升騰起來,他卻按著不放,只看著火苗,周圍是麻蒼蒼的夜
,卻只有他手裡那一簇火光,格外地鮮亮。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