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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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老頭錢啦?”他皺著眉頭,充滿了斥責的意味。
道靜抬起頭來,盯著餘永澤看了看,點點頭道:“給了。”
“多少?”
“十塊。”
“拿著我的錢裝好人,這是什麼意思?”餘永澤第一次對林道靜發起火來了。
“啊!”道靜想不到餘永澤竟會說出這種話來。她猛地站起身來,怒地盯著餘永澤:“你這滿嘴仁義道德的人,對待窮人原來是這樣!我,我會還你!
…
”她哭了。她跑到上蒙起被子,哭得那樣傷心。而更使她傷心的是:餘永澤…她深深熱愛的人,原來是這樣自私的人,美麗的夢想開始破滅,她,她怎麼能夠不痛哭
涕呢?
看見林道靜真的傷了心,餘永澤慌悚起來,他顧不得剛才的氣憤不滿,用力抱住她的脖頸,溫存地央告起來。一霎間,他又變得多麼多情和善了呵!
“靜,饒恕我。我錯了。我是為了咱們的生活呀。我不是自私的人。為什麼老頭兒來找我借錢?因為我和父親不同…靜,別生氣了,別說給他十塊,就是把父親剛寄來的五十塊全給他,只要你高興,我再也不說個‘不’字了。”見道靜雖然不理他,但面漸漸好轉了,也不
淚了,於是他拉起道靜,替她把頭髮梳好,還替她往臉上敷了一點粉,然後得意地說:“張敞畫眉也不過如此吧?來,別生氣,我來給你說個笑話:小時候,我和老頭的兒子五福最要好,我們住對門,常常一起跳到大坑裡去打撲通。我父親上五十歲才有我這麼個兒子,當然像寶貝樣,不許我游水,可是我偷著也要遊。五福和一幫小孩子,就給我打掩護。家裡人一來找,他們站在水裡往我身邊一圍,幾個小孩圍住我轉磨磨,找的人就看不見我了。我高了興就給小孩子們偷饅頭吃。有一天做飯的剛把一籠饅頭掀開蓋,趁他背朝我,我就從敞開的窗戶上,幾下子把一籠饅頭全偷偷裝到一個布口袋裡跑走了。做飯的一回身饅頭沒有了,他就大喊‘有了狐仙!’你說有意思不?”
“有意思!”道靜冷冷地說“可是,你今天為什麼就不肯把饅頭給別人了呢?那一桌子好吃的東西,怎麼就不肯給老頭吃呢?”
“怎麼不給!”餘永澤理直氣壯地說“如果父親死了,我當了家,我就要像托爾斯泰一樣,把土地全部奉送給農民。”
“奉送?”道靜眯縫著眼睛哼了一聲“農民的血養活了你,你反而是他們的救命恩人!”餘永澤沒有出聲。他心裡焦急地想著那個他要找的“貴人”道靜說的什麼他本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風雪小了一點“貴人”終於來了。這人像個運動員,穿著燈籠褲、球鞋,壯壯的。可是一雙大眼睛卻很有
神。進門後,餘永澤趕忙熱情地給道靜介紹:“這是羅大方,我們歷史系的同學。”他又轉過身把道靜介紹給他“這是林道靜,我的愛人。”羅大方伸出大手握住道靜的手,親切地笑笑說:“好,我們認識認識。你現在沒有上學?也沒有工作?”道靜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但她覺得羅大方這個人
直
,一見面就很關心別人的生活。他對人像個朋友,可不像什麼貴人。於是她笑著,趕快給客人斟上水,一邊張羅著這頓豐盛的晚餐,一邊聽他們談什麼話。
“老餘,你現在起考據來啦?”客人說。
“是啊,國文系嘛,就得鑽故紙堆。對這些,我現在興趣很濃。你怎麼樣?還忙著救國工作?”
“不。”羅大方避而不談這些,仍然接著剛才的話頭“你們考據,整理國故很好,這也是需要的。可是,千萬別上了胡博士的圈套,鑽到‘讀書救國’的牛角尖裡。那,那可就…”他機靈的大眼睛忽然一轉,頭一擺,對餘永澤和林道靜
朗地大笑起來“嘿,朋友!我來背一下胡博士的傑作給你們聽聽好不好?”
“嘿嘿,你先別背,我來問你!”餘永澤慌忙打斷羅大方的話,臉上浮起極不自然的笑容“你父親不是跟胡適很,現在,他們的情況怎麼樣?
…
我的意思是問胡適近來忙不忙?”
“問我父親和博士他們嗎?一對難兄難弟!他們一同研究杜威先生的實驗主義,然後販賣給中國人,好叫中國人高高興興地承認‘有便是娘’,以便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來奴役中國。怎麼?老餘,你問胡適忙不忙是什麼意思?”這位羅大方口若懸河,一說就是一套。
“別忙,先吃飯喝酒。”餘永澤笑著張羅著讓羅大方坐下。
客人和餘永澤都坐在鋪著潔白桌布的小圓桌旁吃起來了,羅大方驚奇地說:“老餘,你好闊呀,幹嗎這些酒菜?”
“老同學嘛,應當招待招待你。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找胡適麼,”餘永澤微笑著說起來“我讀王國維和羅振玉[王國維和羅振玉都是中國近代的考據學家…原注]的著作,裡面有些問題不大清楚,想找胡適問問…儘管他在某些地方有
病,好些人都罵他,不過依我看,他畢竟是中國現代的學者。他治理學問的態度和他的淵博知識還是有可資學習之處的。所以我想把些問題向他請教。可是,他是名學者,咱是個窮學生,不好意思直接找他。因為你父親和他
,所以我想託你…”餘永澤把一大塊烤鴨夾到羅大方的碟子裡,臉上
出極其殷勤的笑容。
羅大方又是一陣朗的大笑。他把頭搖得貨郎鼓似的,一邊吃著一邊說:“有學問的教授多得很,幹什麼單找胡適?我看算了吧!
我給你介紹別人可以,就是不管介紹胡博士。”餘永澤竭力抑制自己的失望、不滿,喊著林道靜說:“你也吃飯來吧。”他又轉向羅大方仍然笑著問“喂,老羅,你們一夥子南下示威的救國代表都哪兒去了?怎麼聽不到你們活動的信啦?李孟瑜呢?
…
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干將。”
“你鑽到故紙堆裡當然聽不到外面的消息了。”羅大方放下酒杯從坐著的小凳上站起來,在小屋各處觀看著。他一邊觀察著這屋子兩位主人的興趣,一邊漫不經意地回答著餘永澤。
“我們示威的學生被綁著送回北平以後,十二月十七號,國民黨對南京學生突然來了個大屠殺,你聽見沒有?因為國民黨撕破了它的假面具,鎮壓得很兇,咱們學生救國運動目前不能不暫時沉默一些。李孟瑜就因為那次做了總指揮,回校後,憲兵先生總光顧他,他不得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停下來,眼睛炯炯地看著餘永澤,又轉過去看看林道靜,口氣忽然變得很嚴肅。
“老餘,你們兩個都是青年人,可不要失掉青年人的銳氣哦!能活動,還是參加些外面的活動。南下那陣子,老餘,你在北平不是也很昂嗎?”
“是啊。”餘永澤說“現在,我也並非不昂。不過那麼喊喊口號,揮揮拳頭,我認為管不了什麼事。我是採取我自己的形式來救國的。來,老羅,再吃一點。”他仍然殷勤地勸羅大方吃。
“你的形式就是從洋裝書變成線裝書;從學生服變成長袍大褂。”道靜忽然笑著了話。不知怎的,雖然和羅大方初次見面,但她的同情卻在他那邊。她覺得他不知有哪些地方,有些像她在北戴河碰到過的盧嘉川。
餘永澤過去是穿短學生服的,可自從一接近古書,他的服裝興趣也改變成純粹的“民族形式”了。夏天,他穿著紡綢大褂或者竹布大褂、千層底布鞋;冬天是綢子棉袍外面罩上一件藍布大褂,頭上是一頂寬邊禮帽,腳底下竟穿起了又肥又厚像小船一樣的“老頭”靴。道靜不喜歡他這樣打扮,老里老氣,不像個青年人。可是他卻說這就是愛國。整理國粹和民族服裝這就是愛國的具體表現,這在餘永澤的言論中是時常隱隱出現的。因此道靜才這樣說他。
“不要聽她瞎說!”餘永澤急忙接過道靜的話,對羅大方笑著說“她因為找不到工作,無處洩憤,就常常找我出氣。
這樣的社會真是不免叫人氣憤,我為她的工作真不知跑了多少腿,著了多少急,結果還是不得不把她耽誤在家裡替我洗衣做飯。這社會,‘畢業就是失業’,一點兒不假。現在我就在為畢業後的出路擔心。老羅,你的職業一定不成問題,因為你有那樣一個有地位的父親。”
“算啦,我才不稀罕他的栽培呢。我們說不到一塊兒,只好各行其是!”羅大方說著就要往外走“謝謝你們二位,我走啦。”餘永澤和林道靜也不留他。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對他們兩個說:“剛才,我要背胡適博士的傑作沒背成,現在還是讓我背完再走。”你忍不住嗎?你受不住外面的刺嗎?你的同學都去吶喊了,你受不住他們的引誘與譏笑嗎?你獨坐圖書館裡覺得難為情嗎?你心裡不安嗎?
…
我們可以告訴你一兩個故事。…
羅大方睜大眼睛,繃著臉兒,搖頭晃腦地滔滔揹著。餘永澤拿起手絹在擤鼻涕,也不知他聽了沒聽;可是林道靜卻竭力忍耐著才沒有笑出聲來。歇了一下,羅大方了一口氣,又說道:“胡博士同情完了青年人的苦悶,他接著話頭一轉,舉出歌德和菲希特的例子叫人們像他兩個一樣:兵臨城下你們還必須要安心讀書呀。…現在,老餘,可別上當,光讀書並不能救國的!”他笑著點點頭走了。林道靜笑著送走他;餘永澤也強打
神送他到大門口。可是走進屋來,他卻向
上一倒,兩眼望著棚頂,一言不發。
道靜在桌旁坐了一會兒,見餘永澤一直悶不做聲,慢慢走到他身邊:“羅大方一來,你為什麼這麼不高興?他勸你也是一番好意。”她還以為餘永澤是受了羅大方的譏笑而不痛快。
餘永澤躺在上搖搖頭:“靜,不是的。他算個什麼東西,我怎麼會為他難過!我心裡確實有些苦悶,因為,你想,我已經有了家,有了你,當然以後還會有小孩。要是為過去那死了的黃臉婆我倒可以不著急,但是,現在是你呀。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可是職業還毫無門路,到那時,家庭不會再供給,我帶著你怎麼生活下去呢?”他嘆了一口氣,愁悶的小眼睛直直地注視著林道靜“因此,我才花了四五塊錢買了酒菜找羅大方來談談,希望經過他父親託託胡適,或者就請他父親幫忙注意一下我的職業,誰想,這傢伙總是那一套馬克思的大道理。算了,想別的門路吧。靜,親愛的,來!安
安
我!”他從
鋪上坐起身來,伸出雙臂要擁抱林道靜,但是她卻把身子往後退了兩步,痛苦地瞅著他。經過今天一天他對待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道靜似乎看透了她的愛人的真面目,心中
到說不出的失望和傷痛。
人的愛情幻成的絢麗的虹彩,隨著時間漸漸褪去了它美麗的顏
。林道靜和會永澤兩個年輕人都慢慢地被現實的鞭子從幻覺中
醒來了。道靜生活在這麼個狹窄的小天地裡(因為是秘密同居,她不願去見早先的朋友,甚至連王曉燕都漸漸疏遠了),她的生活整天是刷鍋、洗碗、買菜、做飯、洗衣、縫補等瑣細的家務,讀書的時間少了;海闊天空遙望將來的夢想也漸漸衰退下去。她
到沉悶、窒息。而尤其使她痛苦的是:餘永澤並不像她原來所想的那麼美好,他那騎士兼詩人的超人的風度在時間面前已漸漸全部消失。他原來是個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瑣碎生活的男子。呵,命運!命運又把她推到怎樣一個絕路上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