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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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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玄真觀外,賈珍下馬,吩咐小廝們候著,自己一掠袍子進了內院。

“道長在清修,吩咐不許打擾。”內院靜室門口,總角小童稽首為禮。

“有勞,我候著。”賈珍謙謙有禮。他沒忘記自己的身份。你愛提籠架鳥,撒鷹鬥犬是你的事。家裡只管鬧騰去,大家公子外面場上禮數錯不得。撒潑犯混的,不是破落戶就是不成器的紈絝。他是堂堂寧府的主心骨,世襲三品的大將軍,行事做派犯不著像薛蟠一樣留下把話柄給不相干的人嚼舌頭。

候了有一時,小道童請他進去。賈珍進了靜室,看見他父親賈敬拿著本道書兀自唸唸有詞。靜室很軒敞,是觀裡給賈老爺獨闢的,一間練氣,一間煉丹。

賈珍上前請了安,垂手立在一旁,氣兒不敢高聲出。

賈敬看了一會子書,放下書來問道:“你來做什麼?”賈珍臉一動,依舊靜靜地說:“回父親大人的話,兒子媳婦昨夜裡死了。”賈敬唔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書,口中應道:“知道了,死者已已,你自己要節哀。回吧。待我晚間為她超度。”他閉目咕嚕咕嚕唸了一陣,睜眼看賈珍還立在跟前,道:“你還有什麼事嗎?回吧,我要清修。”說完又闔了眼,宣一聲:“無量壽佛。”賈珍盯住他道:“兒子有事請教!”說完立著不動。

賈敬臉上出與世無爭的笑容:“我兒!這是哪裡話,如今府裡是你當家,東西任憑你取用,我又不得你,何必巴巴趕來問我?”賈珍笑一聲,聲音乾巴巴的,堅硬幹澀,有幾分按捺不住的怒。這老匹夫,跟他玩心機,他徉做不知,那他就挑明瞭說!

“可卿死了!”賈珍高聲道。

他定定地看住他。賈敬一抬眼,看見賈珍的目光,他心一顫,低頭念起經來。

賈珍站在那裡,心起伏。他再一次恨聲道:“前幾夜裡,父親回去過。”賈敬不置可否。閉目頌經。

“兒子知道!父親不單回過!還…還去了天香樓!你…”賈珍看著賈敬麻木不仁的老臉,他怒了,像火山一樣不顧一切地噴著自己的怨怒。他心底那個秘密像岩漿一樣翻滾著,把他的心燒得堅硬灼熱,已經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

他冷冷地說,像宣佈別家王府裡的佚事!

“你又找過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現今觸棺死了,她倒機!知道活著誰也不會放過她!可卿也死了,就縊死在天香樓!你這殺千刀的老!你答應我不再碰可卿的!你來這裡出家,我好吃好喝供著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為什麼又要回去破壞我和可卿?”賈敬撥念珠的手停了,他睜開眼,靜默地,看著賈珍。他的神氣並不是修道帶來的平和,而是勝券在握的篤定。

“珍兒說的好巧話!可卿是尤物,這東府,你不知還是我不知?實話告訴你,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豈不可惜!只是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讓罷了,若早幾年…”賈敬站起來,恢復了以前寧府大老爺的神態氣度訓斥著兒子:“再者,你是平白無故把可卿給我的嗎?你我心裡都清楚,可卿的死,只與我有關是麼?那天夜裡…”賈珍想起來,有件事他好象才想起來。賈敬的話像一隻手,把那件事赤地從他記憶裡糾出來。

那個廂房,可卿在紅銷帳裡候著他,香花沐浴,只穿了抹,像一顆糖果,純淨甘甜的躺在那裡,等他去品嚐。

“可卿,我的可卿!”他讚歎著準備上去。

情濃豔,關也關不住了,鶼鰈正待雙飛。可卿忽然用手推他:“你看,外面有人。”他一看,窗外有個人影閃過,乾瘦矮小的影子,賈珍不以為異:“想必是丫鬟。”他又抱住可卿求歡,可卿半推半就,臉紅,笑嗔:“你這急鬼,也不避人,被人看了怎麼好?”賈珍吭吭地笑:“誰敢,我挖了他眼珠子,好卿兒,給我吧。”他已經等不急。

“就你是霸王。”可卿笑著咬他肩膀,像藤一樣纏在他身上。

興致漸濃。一時,外面丫鬟傳話:“老爺叫請。”雖然不悅,他也不敢怠慢,穿戴齊整趕去伺候。

“父親!可是身體不是麼?兒這就叫太醫院差人來問診。”他垂手侍立。正房燈火幽暗。

“兒啊!不妨事。”賈敬靠在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上一副不甚老朽的樣子,慨良深地說:“為父老了,今聽道書,似有所悟,度量著要到城外玄真觀去修行,只是舍不下這虛名閒職,畢竟是祖蔭啊。”心裡的憤懣迅疾地消失了,賈珍的心狂跳。喜悅像水面的波紋,越擴越大。他正待脫口說:“不礙的,有兒子呢。”話到嘴邊就嚥住了。心有,口不言。怎麼事到臨頭即忘了涵養工夫。

“兒子願父親身體康健,千秋高壽。”

“不是這個話,我兒,父親有意將這祖蔭給你襲了,你可願意?”

“父親折殺兒子了,有父親在,兒斷不敢有此念想,望父親憐憫,不要折了兒的壽!”賈珍跪下來,戲演到這一步,他突然半真不假地來了這麼一下,險些把自己也動了。

賈敬顯然對他的表現很滿意。乾瘦的臉上出一點鮮的笑容,好象一棵枯枝突然開花,看得賈珍心一顫。賈敬長長地出了口氣,好象要在這口氣裡把決心下定。

他等待著。

賈珍也等待著。他知道還有下文。

“珍兒,父親想找你要一樣東西。你若允了,父親我便去修道,也能心平氣和。”賈敬笑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賈珍覺得那笑容有點陰森,有點深不可測。他只得笑笑,說些打不著的話,見機行事。

“父親要折殺兒子不是!兒子的命都是父親給的,憑兒子所有,父親大人取去,兒絕不敢有怨言。”

“好好好!我兒果然仁孝!”賈敬滿足的笑了,他撒網等地就是這一句。

他走過來拍拍賈珍的肩膀:“為父心懷大啊!”他看住賈珍說:“我要兒的一件衣服。”賈珍愣住了…

“可卿不是衣服!”賈珍切切地說,前塵舊事讓他恨意深透,恨不得一刀刀割了眼前的老匹夫。痛苦!如海水洶湧氾濫的痛苦決堤而來,又一次無邊無際漬著他千瘡百孔的心。

他後悔,為什麼要因為功名而答應這樁醜陋的易。

我是猶豫的,我是後悔的,但最終,我答應了他。

賈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上房走出來的,他好象踩在沼澤裡,每一步都是虛的,每一步都幾乎要深陷下去,萬劫不復。

他的父親,有聽的癖好,這也就罷了,現在他竟對他提出,要用他的女人,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