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烈焰斷生平此情難續春寒損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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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仲祺的口劇烈地上下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湯敬業,他臉上的陰霾越來越濃重,手指攥緊了,發出咯咯的聲響。湯敬業抬起頭來,他眉骨上那一道疤痕依然清晰,那是他們一次去南平剿匪,敵人一個炮彈炸過來,湯敬業奮不顧身地推了高仲祺一把,自己卻被炮彈碎片掃中了。
湯敬業見高仲祺定定地站在那裏不動,忽地“咔嚓”一下拉上槍栓,接着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手指扣在扳機上,望着高仲祺道:“大哥,你自己保重!”他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高仲祺忽地一腳踹過來,將他的手臂踹向一邊,那槍“砰”的一聲,出的子彈打穿了落地窗,冷風登時從槍眼裏簌簌地灌了進來,將垂在一旁的窗簾吹起來,一陣亂擺!
高仲祺望着湯敬業,一字一頓地道:“你不用死,我陪她一起死!”他拔槍出來,飛速地推膛上彈,湯敬業已經反應過來,迅速地衝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握槍的胳膊,大聲喊道:“許重智!他媽的滾上來!”守在樓下的許重智聽到這一聲槍響和湯敬業的喊聲,口道:“糟了。”帶了侍衞就往樓上衝,一羣人蜂擁進卧室,就見到這樣的場面,許重智慌地上來死按住高仲祺,一羣衞戍來奪槍,槍被奪了下去,湯敬業血紅着眼睛,怒氣沖天地喊道:“大哥,你以為你是為你一個人活着麼?!”那一聲便如晴天霹靂一般炸響,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死
上,讓他連為了自己肆意一回的機會都沒有,無形的大網瞬間從頭罩下,高仲祺覺得自己是被綁縛住了,腿雙好似灌了烏沉沉的鉛塊,他動彈不得,
口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壓着,讓心臟沁出冷而病的血來,疼得他連一口氣都
不過來…
朱漆格子上的那一小瓶紅豆,卻紅得如此鮮豔,鮮豔得刺痛了人的眼睛,落地窗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呼啦啦地下個沒完沒了,天上地下都是那樣的寒冷,四面八方一片白,寒風如海
般一波波地襲過來,吹得院子裏冬青松柏和相思木一陣陣地亂擺,他的全身不
發冷,肩膀不停地發抖…
他想起他帶着她到麒麟池去,她説她總是手冷,他對她説,以後他為她暖手,一輩子願意為她暖一雙手,她坐在亭子的木椅子上,靠着雕花欄杆,手託着左腮往外看,就見那池水澄碧,還有些小落葉,在光裏亂飛,她回過頭來,粲然一笑道:“這真好,我真想在這裏看一輩子風景。”如今一切都完了,都沒有了。他從得知這個消息開始,就再也不敢去回想她,那片廢墟沒有半個生還者,挖出來的全是焦黑的死屍,他知道,在昨夜那樣猛烈的炮火突襲之下,整棟別墅夷為平地,他親手製定的計劃,從來都是分毫不差,該燒的都燒光了,她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她死得那樣慘,還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忽然發狠一般地掙開了那些人,痛苦地大喊起來,眼眶子裏泛出慘痛而滾熱的濕意…殘破的音節從腔裏泣血一般地震出來,好似野獸一般痛苦的號叫…他絕望地一頭狠狠朝牆面磕去,那樣地用力,那是他對自己的報復與懲罰,有血從他的額頭上
出來,滾熱的,滴落在地毯上,濺出一片片的血花來,耳朵嗡嗡作響…
他恨不得自己就這樣死了。
他急促地息着,血從他頭上的血口子裏湧出來,全身上下只有那麼一點是熱的…只剩下那麼一點…角落裏彷彿是潛藏着一隻怪獸,在那裏啾啾地呼
着,隨時都準備撲將上來,將他撕個粉碎…
玉山別墅被炸現場已經是慘不忍睹,大雪如鹽一般的雪粒打在人臉上,冷冰冰的,將整個廢墟掩埋起來,幾面沒倒的牆壁上是焦糊的窟窿,另有消防隊和挖掘工人拿着鈎耙等工具往外搬石頭和木器廢料,尋找被壓在下面的人。
但抬起出來的都是屍體,被炮彈炸碎,被大火灼燒,已然分不出來誰是誰。
寒風料峭,玉山別墅的廢墟清理工作,在第四天上午結束,已然確定沒有生還者,死難者的屍體都被運走了,只剩下一些燒敗的木頭磚塊和瓦礫碎塊…巡捕房的人做完了清點登記,早就退了下去,消防隊也撤了,只剩下幾名挖掘工人,《邯平晚報》早在一天前發佈消息,無非是玉山別墅遭遇飛來橫禍,俞軍剿匪炸燬民宅,引發一片抗議怒罵之聲,秦大帥然大怒,負責剿匪事宜的參謀長高仲祺等官員調離原職,即
前往楚州受處領責。
大雪早就停了,天卻越發地冷起來。
一輛黃包車順着山路行來,慢慢地停下,伯下車付了錢,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雪地裏走過,廢墟前面還有幾個人,他眯着眼睛四處找着,終於找到了那個
悉的身影,忙一路地招手喊道:“少爺,少爺…”山風很大,呼呼地吹過來,渾身冰冷的秦承煜如泥塑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雪地裏一塊破木頭上,望着這片已經清理到
了地皮的廢墟,臉上一片麻木的茫然。
伯走過去,慌地將隨身帶的大衣蓋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承煜那雙修長的手已經滿是傷口,沒有一處好的地方,甚至掉了好幾片指甲,
伯心疼地看着他的雙手,勸道:“少爺,咱們回去吧,你都在這兒挖了好幾天了,也看見了,這兒什麼都沒有了。”秦承煜低下頭來,用傷痕累累的手捂着自己的額頭,沙啞着道:“你説,她會不會
本沒回家,她
本就沒在這?”連他自己都知道這樣的理由簡直牽強得很,那隻不過是在極度悲痛和絕望中的一種幻想。
秦承煜站起來,披在身上的大衣落在雪地上,伯實在不忍心開口,卻又不得不説“那樣大的爆炸,火又燒了半夜,沒人能活着。”秦承煜卻恍若未聞,朝着廢墟走過去,拼命往外拽一
很
大的木頭,那木頭太沉,他死抓着不放,手掌在木頭上
過,便有無數的木刺,狠狠地刺到他的手心裏去,擦掉了一大層皮,鮮紅的血緩緩地滲出來了,滴落在破碎的雪面上去,就連一旁清理善後的兩名挖掘工人都無奈地搖搖頭,看着他這樣近乎於偏執的行為,誰都知道那是沒有用的,整個廢墟幾乎被翻了一遍,能挖出來的人都被挖出來了,這裏不可能再有被壓住的人了,那兩名挖掘工人終於也走了,這個地方就剩下
伯和秦承煜。
在臨近傍晚的時候,秦承煜搬磚的動作忽然停止了。
他的眉頭皺起來,朝着某個方向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卻又停止了,伯疑惑地道:“少爺…”秦承煜卻忽地伸手製止了他,緊張地道:“別説話!”他在屏息凝神地聽着,他確定他聽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很微弱很微弱。
他的神忽然惶急起來,慢慢地朝着那個聲音的方向走過去,然而那聲音忽然斷了,秦承煜慌張地又朝前走了幾步,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他踉蹌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
他發現了那塊已經被燒得烏黑的水門汀板。
地窖塌了一半,當水門汀板被拉開的時候,有冷風灌了進來,賀蘭覺得頭痛裂,她不知道自己
了多少血,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吃力地抬起頭,水門汀板外是一片暮
,有人大聲喊着她的名字“賀蘭,賀蘭。”她幾乎渙散的眼瞳終於凝了一點點光,看清了那個人,乾裂
血的嘴
無聲地動了動,發出極微弱的聲音“秦大哥…”她的手陷在泥土裏,身體被埋了一半,秦承煜把手伸進來,抓住了她陷在泥土裏的冰冷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掌暖和極了,暖得像火炭,那是她在最寒冷可怕的困境裏唯一
受到的一丁點温度,她動彈不得,躺在那裏,呆呆地看着秦承煜,那些源源不斷的眼淚,可以不費半點力氣地,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
姨媽説過,她總是要吃點虧,才會真的懂事。
啼痕湮透,淚斑依舊一月的時候,將近年關,梅花開滿了整個邯平山城,病房的窗台上也放着一瓶子水仙,純白的重瓣“小玉蝶”被冬天的陽光照着,薄薄的花瓣愈加地晶瑩剔透,滿室都是那樣的梅香。
護士給賀蘭打完了一針,笑着道:“賀蘭小姐,你該多補充點營養,你恢復得太慢了,那位秦先生這一個多月跑前跑後,為你費了那樣多的心思,我們看着都動,你不快點好對不起他呀。”她這本是一句戲謔,想引着賀蘭説一句話,賀蘭默默地躺在牀上,她的眸光投向了窗上的那一瓶子水仙,臉上是很安靜的神情。護士端着托盤朝外走,那病室的門卻先開了,護士習以為常地笑道:“秦先生你來了。”秦承煜點一點頭,轉身讓那護士走了出去,自己走到病牀旁,向着賀蘭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裏的保温盅道:“
伯專門給你做的雞湯麪。”賀蘭的臉
蒼白極了,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單薄的紙,她躺在那裏,沒説一句話。
秦承煜放下保温盅,走過來替賀蘭掖了掖被角,她從被廢墟里挖出來到現在,總共也沒有開口説幾句話。秦承煜輕聲道:“起來吃點東西。”她的眼珠無神地動了動,慢慢地搖搖頭,秦承煜笑道:“你每天就吃那麼一點東西怎麼能行?”她還是不動,眼眸裏沒有半絲神采,秦承煜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你告訴我,你想幹什麼?”她的身體忽地一顫,眼眸裏那原本渙散的光芒眨眼間凝聚成一點,帶着點冷而脆弱的鋭意,咬着牙道:“我要殺了他!”便有一滴滾燙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裏啪的一聲落下來,沁入枕頭裏去。
秦承煜怔了一怔,末了開口道:“賀蘭,別折磨自己。”賀蘭卻搖搖頭,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用力地閉緊了眼睛,哽咽着道:“我對不起我姨媽,我對不起很多人,我也對不起你…”秦承煜凝望着她臉上的眼淚,內心裏也是翻滾着一陣陣的痛楚,安她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這事兒跟你沒關係,賀蘭,事情過去了。”賀蘭躺在那裏不説話,淚水還是往下落,秦承煜默默地站在一旁,待她
泣的聲音稍微小了一些,秦承煜往窗外看了看,冬
的陽光暖暖地敷在窗户上,融化了早晨結的一層薄霜。
他説:“我帶你到走廊裏走走吧,別悶在這兒。”邯平這棟醫院也是教會投辦的,一樓就是一個小小的禱告堂,排着一排排的木椅子,修女正在為聖像披戴新裁的小披風,這裏已經是很暖,然而秦承煜卻還是仔細地為賀蘭好了大衣領子,賀蘭身體虛弱極了,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秦承煜便扶着她的胳膊,耐心地領着她一步步地慢慢朝前走,過往的許多女護士望見他們,都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他領着賀蘭走了幾步,看賀蘭的額頭上沁出一點汗珠,便道:“你坐一會兒。”他扶着賀蘭坐到聖壇對面的一個木椅子上,又細心地為賀蘭攏好了身上的披風,望着她的眼睛道:“走了半天了,你也該吃點東西了,我去把面端下來,你在這裏吃點,好不好?”他的眼神裏有着一種虔誠的温和,讓人沒法子拒絕,賀蘭無聲地點點頭,秦承煜立時就是一笑,眉眼裏透出很雀躍的光來,道:“你在這裏等着我。”轉身快步上了樓,賀蘭看着他走了,才把目光轉回來,一言不發地看着聖壇上的小聖像。
眨眼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
她死裏逃生,最初看到那張報紙的時候幾乎要瘋了:“…玉山別墅遭遇飛來橫禍,俞軍剿匪炸燬民宅…秦大帥然大怒,負責剿匪事宜的參謀長高仲祺等官員調離原職,即
前往楚州受處領責…”眼前全都是他的面孔,那些温柔的眼神…含情脈脈的話語…現在想起來竟是這樣的可怕,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甚至把她騙到他的別墅裏去…只是為了得到她…再讓她去送死…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那樣一種寒意,從她的心裏升騰起來,漸漸地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處去,她的牙齒都止不住咯咯地作響,額頭上冷汗淋淋,她那一刻只想見到他,恨不得立時到他的眼前去,為什麼他要這樣做?!他騙了她!
她那樣渾渾噩噩地發了半天呆,忽然覺得胃裏一陣發酸,低頭就要吐,她又沒吃什麼東西,只是吐了些酸水出來,正低着頭難受,肩頭上忽然一暖,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名老師太站在她的面前,關切地道:“你怎麼了?臉簡直難看極了。”賀蘭搖搖頭“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一會兒就好了。”一名平
裏照顧她的看護婦正好路過,看到她這樣的情形,便撲哧一笑道:“不舒服是真的,一會兒就好了那可未必,至少要等八九個月吧。”賀蘭怔道:“你説什麼?”那看護婦笑道:“你害什麼羞呢,我以前在產護房做事,你這分明是害喜,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懷的
子還不久,這樣的孕吐反應是正常的。”她語氣稍停,又笑道:“再説你那位秦先生對你那樣好,我還等着吃你們的喜酒呢。”秦承煜從病室裏拿了保温盅,卻發現不是很熱了,忙又專門去熱了熱,這才拎着保温盅下了樓,才一下樓就發現木椅子上竟然沒有賀蘭的身影了,只有她的大衣還掛在椅子上,他立刻就慌了神,四處張望着,那禱告堂也有不少陪着病人出來散步的家屬,與他很
悉的老師太站在聖像旁,他忙走過去問道:“師太,你有沒有看到賀蘭?”師太指着大門道:“剛才看她走出去了。”秦承煜轉眼往醫院的大門外看了一眼,外面的
光雖還不錯,然而地上鋪着很厚的雪,天氣乾冷乾冷的,他把手中的保温盅放在一旁,趕緊往外走,走到一半卻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秦先生。”他回過頭來,卻望見是平
裏照顧賀蘭的看護婦,這會兒望着他笑一笑,道:“恭喜呀。”秦承煜着急找賀蘭,含糊地“唔”了一聲,轉身跑出了醫院的大門,跑下好幾層的階梯,柏油馬路上的雪已經被清掃乾淨,道路兩邊種着冬青樹,幾個黃包車伕蹲在黃包車一旁等生意,那被照亮的雪光刺到人眼裏,一陣生疼。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穿着白衣服趴在雪地裏,像一隻受傷的小白狐狸,蜷成小小的一團,不住地打着哆嗦,側臉上一片虛弱的青白,秦承煜急切地叫了一聲“賀蘭。”他跑過去的時候她從冰冷的雪地裏顫抖着抬起頭來,雪白的臉上是冰冷的眼淚和雪片,噼裏啪啦地往下落,哭着道:“秦大哥,你救救我…”秦承煜看她穿得很單薄,顧不得許多,直接跪在雪地裏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裏,用身上的大衣緊緊地裹住了她,賀蘭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忽地絕望地叫喊起來,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喊,沒有任何話語的號啕大哭,肝腸寸斷,好似一個可憐的孩子,恐懼於即將來到的災難,她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醫院周圍的人都吃驚地朝着這邊看過來。
秦承煜緊緊地抱住了瑟瑟發抖的賀蘭,他輕聲説:“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的語氣温暖得讓人更想落淚,賀蘭把自己的臉貼到他温暖的口,她能
受到他
口心臟的跳動,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沁透了他的
料馬甲,燙到他的心裏去,他默不作聲地抱着她冰冷的身體,用自己身上的温度一點點地暖和着她。
他將她抱回了病室,她蒼白憔悴地躺在牀上,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雙目無神地看着病室的天花板,秦承煜又把再一次熱好的湯麪端來,只是耽誤的時間太久,保温盅裏的面都糊掉了,他還是挑了一筷子,送到她的嘴邊,輕聲道:“你吃一點。”她的眼珠茫然地動了動,默默地看着秦承煜温和的面孔,那碗麪就在她的眼前,升騰起來的熱氣隔着他與她,好似神龕前面的白煙,她想起那一次在餛飩店裏,她拒絕了他,他當時那樣難受,她卻硬着心不去安一句,這就是她的報應。
她張開乾澀的嘴,輕聲道:“秦大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忙笑道:“什麼事兒?”
“我懷孕了。”掛在牆上的鐘表發出嗒嗒的聲響,周圍的一切都在一瞬間變得那樣的安靜,桌子,椅子,鋪着潔白牀單的另外一張病牀,放在窗台上的水仙花,一切一切的…都好似變成了生命體,默默地停在那裏,發出緩慢而沉重的呼聲…
那一筷子面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熱氣漸漸地散盡了。
她真的很想哭,含淚的目光從他怔怔的面孔上拂過,默默地轉向了窗外,正值下午,窗外放進了一大片的陽光,她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姨媽唱崑曲,喉如貫珠人如玉,那樣柔軟纏綿的聲音“…都一般啼痕湮透。似這等淚斑宛然依舊,萬古情緣一樣愁…”她手託着腮靜靜地聽着,儘管一句都聽不懂,眼前也瀉着這樣一大片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再也回不到那樣的過去了。
看護婦敲着門走進來,連着叫了好幾聲“秦先生,秦先生,院長請你過去一下…秦先生…”他回過神來,慌地站了起來,有點結巴地道:“哦,我…我這就來。”他的手裏還端着那一碗麪,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聲,他連着朝後退了好幾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這就…這就收拾。”看護婦忙道:“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乾淨的人,碰不得髒了的東西。”寒韶華,懷恩結誓看護婦敲着門走進來,連着叫了好幾聲“秦先生,秦先生,院長請你過去一下…秦先生…”他回過神來,慌地站了起來,有點結巴地道:“哦,我…我這就來。”他的手裏還端着那一碗麪,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聲,他連着朝後退了好幾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這就…這就收拾。”看護婦忙道:“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乾淨的人,碰不得髒了的東西。”心好像是被一把利錐狠狠地刺透了,賀蘭的眼珠慢慢地轉動着,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台上那一瓶子水仙花上,水仙花開得真好,如玉盅一般的花盤,剔透無瑕,只有最乾淨的水才配得上它,她想起自己被壓在水門汀板下面的時候,泥土那樣地髒,她躺在裏面,像一個半死的人。
看護婦打掃乾淨了地面,走上來衝着賀蘭笑道:“賀蘭小姐,秦先生走了,你有什麼需要就跟我説。”她黯淡的眼珠無聲地動了動,望着那位看護婦,慢慢地道:“勞煩你一件事情,我餓了,你能到樓下買幾塊點心給我嗎?”看護婦笑道:“好啊,你等着,我這就去。”她把看護婦支使出去,自己披了一件大衣,靜悄悄地離開了邯平醫院。
那天還是傍晚,一輪紅都沉到山後面去了,路邊鋪着一層雪,踩在上面咯吱作響,她披着大衣,搖搖晃晃地朝前走,走幾步路就要歇一歇,好容易走到了一傢俬人診所,她走進去要求打胎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的錢
本就不夠。
她從診所裏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路燈照在雪地上,昏黃的一片,她孤立無援地站在街上,冷風灌到她的脖子裏,邯平這樣大,她自小長在邯平,卻在這一刻,再也沒有可去的地方,也沒臉再見任何人。
那一夜她住在一個破舊的旅館裏,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通鋪,周圍還有一些出來找工作的老媽子丫頭,躺在一個炕上,牆壁的縫隙裏還透着冷風,一位大娘看她默不作聲地蜷縮在鋪位的角落裏,低着頭瑟瑟發抖十分可憐的樣子,默默地遞給了她一塊雜麪饅頭,她接過那一塊冷硬的饅頭,才吃了一口,眼淚就掉了下來。
當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燒得整個人都糊塗了,眼前都是人影,無數張面孔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她從出生到現在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卻只是定定地睜着兩隻眼睛看人,其實她什麼都看不見,熱氣一蓬蓬地往她臉上湧,她的嗓子發炎得厲害,沙沙地發不出聲音,呻着出了一點聲音“姨媽…姨媽…”眼淚從她的眼眶裏
出來,在臉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跡,她實在燒得太厲害了,所以連眼淚都變成冷的了。
她不知道這樣病了多少子,渾渾噩噩中就
覺有人喂她喝很苦的湯藥,身上虛飄飄的,但她終於清醒一點了,看清楚那個喂她湯藥的人,就是那位給她一塊饅頭吃的大娘,她看賀蘭醒了,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面給她喂藥一面道:“孩子,你這樣病了半個月了,我在野地裏挖的野草藥還真把你給救活了。”那湯藥很苦,從喉嚨裏嚥下去,喉嚨都不住地痙攣着,滿嘴的藥渣子,噁心又泛了上來,只能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她想起她以前病的時候,姨媽總是給她買各種小藥片,縱是這樣,她也不願意吃,姨媽還要買了各種糖果
餞哄着她。
姨媽如果知道她變成現在這樣,應該也會為她哭吧。
那位大娘看賀蘭總是看着自己,便笑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媽就行。”她也不過是幫着大户人家幹些雜活的老媽子,平裏賺的一點點錢,卻這樣義薄雲天地照顧了賀蘭半個月的時間,賀蘭瘦得厲害,伸手將蓋在身上的大衣掀起來遞給朱媽,虛弱無力地道:“這件衣服給你,你拿去當些錢,就當我謝謝你。”朱媽道:“你這孩子説的什麼話,我若是貪便宜的人,一開始就不會管你。”她把大衣重新給賀蘭蓋上,低聲詢問道:“你是哪家老爺的小妾還是哪家的少
?被趕出來了?”賀蘭木然地看着朱媽,朱媽道:“你懷孕了你知道麼?”賀蘭輕輕地咬咬嘴
,她的嘴
裂了一道口子,有鮮紅的血珠從口子裏
出來“朱媽,你能不能幫幫我,有沒有什麼藥?吃了能把孩子打下來。”朱媽便出現了一臉惶恐的表情,道:“阿彌陀佛,那可是作孽的事情,我可不能做,再説你身體這樣弱,要是再去打胎,恐怕你自己都活不了了。”賀蘭的眼角是乾涸的淚跡“我真想死,可我又不敢死。”朱媽便輕聲安
道:“你這個傻孩子,這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只要你忍一忍,就全好了。”那屋子的窗口糊着一大片報紙,破了一個大口子,陽光從口子裏
進來,照在賀蘭的腳面上,賀蘭寂靜無聲地躺在那裏,凝望着那個破口,她想原來人生就是這樣,只是這麼短短的幾個月,她就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天上地下的分別,躺在破旅館的大通鋪上吃着如此苦的湯藥,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忽然覺得真是太傻了。
那樣不惜福。
朱媽的手慢慢地整理着她散亂的頭髮,默默道:“我以前有一個女兒,沒養大,剩下我一個孤零零的老婆子,她要是活着,也應該有你這樣大了。”她摩挲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來,遞到賀蘭的面前,道:“我不認識字,但我看這上面的照片倒很像你,有一個人滿大街都在貼,我撕了一張回來,你要去找他嗎?”賀蘭接過那一張紙,那上面果然印着自己的照片,是她穿着白衣暗裙,站在窗口,笑靨如花的模樣,她不知道他從哪找到的這張照片,也許是從同學手上,照片下面還有許多許多的字,都是他的親筆字,落款是他的名字:秦承煜。
賀蘭看了那麼一眼,一瞬間心如刀絞一般,淚水一滴滴地落下來,打濕了那紙上的字跡,她閉上眼睛,哽咽着輕聲道:“他是好人,我不能再去找他。”有寒風慢悠悠地吹進來,夾帶着外面的鞭炮聲,連空氣都似乎帶着一股熱鬧喜氣的甜味,從外面遠遠近近地傳來一些歡笑之聲,還有舞獅子鑼鼓敲打,她靜靜地躺着,凝神聽着那些喧鬧的聲音,朱媽笑道:“你這病得恐怕都忘了子,今天是大年初一,過年了。”賀蘭蒼白乾裂的嘴
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她冷得厲害,那房間寒冷陰暗,泥土地上的一角擺着一個小風爐子,鏽跡斑斑的鍋裏熬着烏黑的湯藥,一大團一大團的苦澀霧團直往髒污的牆上湧。
這天下之大,她卻再無安身之地。
天,梅花開滿了整個山城。
賀蘭跟着朱媽到了鄉下一個大户人家裏打工,才過門的少穿着紅
的大襟,葱綠
小腳褲,雙手攏在襖下,聲音尖刻極了,朱媽帶着賀蘭的時候,她一口咬定不要,後來朱媽苦苦地央求了很久,她才道:“讓她到後院子洗衣服去,沒叫不許到正屋來。”朱媽連連點頭稱是,那位少
一聲冷笑,一面走一面扔下話來“她這一雙眼睛,能把爺兒們的魂勾走了,勾走了爺兒們的魂,我要她的命。”朱媽輕輕地攥了攥賀蘭的手,像是安
她一般,輕聲道:“洗衣服是個累活。”賀蘭搖搖頭,默默地道:“沒事。”水是剛從井裏打上來的冷水,她把雙手都浸到木盆裏,刺骨地冷,手指頭都腫起來了,朱媽慌忙道:“哎喲我的天,哪有這樣作賤自己的,這不行,你還懷着孩子。”賀蘭沒説話,她只盼望哪一天這個孩子自己能
下來,所以她從來不吝嗇於折騰自己,她再去診所的時候,人家還是不答應,一來錢少,二來,她的身子骨實在不好,醫生怕擔責任。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到了夏天,她的肚子漸漸地隆起來了,更是沒法子做手術,夜裏一個人孤單地望着天花板的時候,肚子裏的那一個小生命在輕輕地動着,偶爾還會踢她一下,她很慢很慢地呼,那樣清晰地
覺到孩子的存在,但她恨這個孩子,從骨子裏恨,簡直是憎惡這個孩子,只要孩子一生下來,她就把孩子送到教會的育嬰堂裏去,她想到時候她一定能狠下這樣的心來。
那位少偶爾會到後院子來看一看,卻看着賀蘭的肚子大起來了,便一面撥
着衣襟上的金三事兒一面吃吃地笑道:“我説長這麼漂亮怎麼就甘心來幹這種
活呢?原來是自己不本分,讓別人在肚子裏揣了貨了。”賀蘭端不住木盆,一盆水灑在地上,少
柳眉橫豎,一個巴掌火辣辣地打過來,
得賀蘭一頭栽到地上去,少
已經尖刻地怒罵道:“作死啊,這點活都幹不了,你還當你是什麼大小姐麼?!”賀蘭倒在地上,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打濕了她散亂在面頰旁的頭髮。
後來連朱媽都看不下去了,夜裏悄悄地勸她道:“你去找那位秦先生吧,這樣的子你要怎麼活啊?孩子眼看就要生了。”她一聲不吭地躺在木板牀上,生了凍瘡的雙手冰涼冰涼的,有一種麻木的腫痛
,再也不敢想從前的
子,不敢想姨媽,因為只要一想起來,苦澀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滿整張面孔。
這天上午,朱媽幫着她在院子裏曬衣服,但沒多久就被前院的人叫去了,她費力地端着一盆水出去倒,那水順着屋檐下的排水道緩緩地走,她累得額前的劉海都被汗水打得透濕,靠在排水溝一側的石壁上,坐下來歇了歇,難過地
着氣,淡黃
的槐花隨着風落下來,落在污水裏,飄茵墮溷,命之所定…
她不敢坐太久,吃力地從石板上站起來,擦着臉上的汗珠,拿着木盆轉過身來,腹部忽然一陣劇烈地疼痛,木盆“啪”地一下從她的手裏落在地上,在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打轉。
朱媽從前院回來,就聽到賀蘭虛弱無力的哭叫聲“朱媽,朱媽…媽…”那最末的一聲可憐得把人心都給攪碎了,朱媽顛着小腳一路奔出去,一見那景象嚇得魂飛魄散,賀蘭大汗淋漓地倒在青石板上,臉雪白,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困難痛苦地呼
着,朱媽驚駭地道:“這還沒到
子…”後院子裏的幾個老媽子都圍了上來,一個老媽子通曉一點醫術,摸着她的脈搏道:“這不是要生,這是動了胎氣了。”朱媽張皇着道:“快點找輛車,送醫院。”賀蘭躺在地上,聽得周圍人聲喧雜,她的眼前是數不清的黑影來回晃動,肚子一
一
地疼,那疼痛讓身體都
搐起來,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掉,她哭着發出低微的聲音“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絕望的意識裏恍惚地聽到有人急促地叫她的名字“賀蘭。”她的劉海都被冷汗打濕了,掙扎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的面孔出現在她的眼前,依然是温柔俊秀的眉眼,他找來了,他居然真的找來了,她的
口一慟,眼淚與汗水一起往下落,他利索地
掉手套,將不住痙攣的她從青石板上抱起來,快步把她抱到汽車裏去,對司機急道:“去醫院。”那一路上她痛不
生,滿頭的冷汗,連呼
都是痛,他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攥住了她冷冰冰的手,樣子比她還要緊張慌亂,反覆地安
着她“賀蘭…就快到醫院了,就快了…”他説:“賀蘭,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了他温暖的
口上,他如擂鼓一般的緊張心跳聲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他為她如此焦急擔心,這個男人對她的好,從始至終沒有改變過,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她總是害怕孤苦無依的痛,但那一瞬他卻守在她的跟前,抱着她,支持着她,就像她被埋在地窖裏的時候,她絕望地以為只能等待死亡了,但還是他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