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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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共是四個人——拉蒙、巧諾、奧克塔維沃,還有我。黃昏的時候我們將車子放在另一個山頂的松林裏,便這樣一步一步的走過了兩個山谷,再翻一個草原就是今夜將休息的了。巧諾和奧克塔維沃走得非常快,一片晴朗無雲的天空那樣廣闊的託着他們的身影,獵狗戈利菲的黑白花斑在低低的芒草裏時隱時現。山的稜線很清楚的分割着天空,我們已在羣山的頂峯。極目望去,是灰綠
的仙人掌,是遍地米黃的茅草,是禿兀的黑石和
獷沒有一棵樹木的荒山,偶爾有一隻黑鷹掠過寂寞的長空,這正是我所喜歡的一種風景。太陽沒有完全下山,月亮卻早已白白的升了上來,近晚的微風吹動了衰衰的荒原,四周的空氣裏有一份夏
特有的泥土及枯草蒸發的氣味。在這兒,山的莊嚴,草原的優美,大地的寧靜是那麼和諧的呈現在眼前。再沒有上坡路了,我坐在地上將綁在鞋上以防滑腳的麻繩解開來,遠望着一座座在我底下的羣山和來時的路,真有些驚異自己是如何過來p的。拉蒙由身後的谷裏冒了出來,我擦擦汗對他笑笑,順手將自己掮着的獵槍
給了他。這一個小時山路里,我們四人幾乎沒有
談過。這種看似結伴同行,而又彼此並不相連的關係使我非常怡然自由,不説話更是能使我專心享受這四周神奇的寂靜。於是我便一直沉默着,甚而我們各走各的,只是看得見彼此的身影便是好了。
“還能走嗎?馬上到了。”拉蒙問。我笑笑,站起來重新整了一下自己的揹包,繩子好似陷進兩肩
裏似的割着,而我是不想抱怨什麼的。
“不久就到了。”拉蒙越過我又大步走去。齊膝的枯草在我腳下一批一批的分合着,舉頭望去,巧諾和奧克塔維沃已成了兩個小黑點,背後的太陽已經不再灼熱,天空仍舊白花花的沒有一絲夕陽。這是我回到加納利羣島以後第一次上大山來走路,這使我的靈魂喜悦得要衝了出來,接近大自然對我這樣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着曠野的生命,踏在厚實的泥土中總使我產生這麼歡悦有如迴歸的
動。跟着這三個鄉下朋友在一起使我無拘無束,單純得有若天地最初的一塊石頭。事實上那天早晨我並不知道自己會來山裏的。我是去鎮上趕星期六必有的市集,在擠得水
不通的蔬菜攤子旁碰到了另一個村落中住着的木匠拉蒙,他也正好上鎮來買木材。
“這裏不能講話,我們去那邊喝咖啡?”我指指街角的小店,在人堆裏對拉蒙喊着。
“就是在找你呢!電話沒人接。”拉蒙笑嘻嘻的跑了過來。拉蒙是我們的舊識,四年前他給我們做過兩扇美麗的木窗,以後便成了常有來往的朋友。這次回來之後,為着我開始做木工,常常跑到拉蒙鄉下的家裏去用他的工具,杏仁收成的上星期亦是去田裏幫忙了一整天的。拉蒙是一個矮矮胖胖子和平的人,他的頭髮正如木匠刨花一般的捲曲,連顏
都像松木。兩眼是近乎綠
的一種灰,鼻子非常優美,口角總是含着一絲單純的微笑,小小的身材襯着一個大頭,給人一種不倒翁的
覺。他從不説一句
話,他甚而
本不太講話,在他的身上可以
覺到濃濃的泥土味,而我的眼光裏,土氣倒也是一份健康的氣質。在鎮外十幾里路的一個山谷裏,拉蒙有一片父母傳下來的田產,溪邊又有幾十棵杏樹,山
裏養了山羊。他的磚房就在田裏,上面是住家,下面是工作房,一套好手藝使得這個孤伶伶的青年過得豐衣足食,説他孤伶亦是不算全對,因為他沒有離鄉過一步,村內任何人與他都有些親戚關係。
“不是昨天才見過你嗎?”我奇怪的問。
“晚上做什麼,星期六呢?”他問。
“進城去英國俱樂部吃飯,怎麼?”
“我們預備黃昏去山上住,明天清早起來打野兔,想你一起去的。”
“還有誰?”
“巧諾、奧克塔維沃,都是自己人。”這當然是很的人,拉蒙的兩個學徒一個剛剛服完兵役回來,一個便是要去了。跟巧諾和奧克塔維沃我是合得來的,再説除了在工作房裏一同做工之外,也是常常去田野裏一同練槍的。拉蒙是島上飛靶二十九度冠軍,看上去不顯眼,其實跟他學的東西到也不會少的。
“問題是我晚上那批朋友——”我有些猶豫。我還有一些完全不相同的朋友,是住在城裏的律師、工程師、銀行做事的,還有一些在加納利羣島長住的外國人。都是真誠的舊友,可是他們的活動和生活好似總不太合乎我的向。我仍在沉
,拉蒙也不特別遊説我,只是去櫃上叫咖啡了。
“你們怎麼去?”我問。
“開我的車直到山頂,彎進產業道路,然後下來走,山頂有個朋友的,可以睡人。”
“都騎車去好嗎?”我問。因為我們四個人都有摩托車。
“開車安穩些,再説以後總是要走路的。”
“好,我跟人家去賴賴看,那種穿漂亮衣服吃晚飯的事情越來越沒道理了。”我説。
“你去?”拉蒙的臉上掠過一陣欣喜。
“下午六點鐘在聖璜大教堂裏找我,吃的東西我來帶。要你幾發子彈,我那兒只有四發了。”回到家裏我跟女友伊芙打電話,在那一端可以聽出她顯然的不愉快:“倒也不是為了你臨時失約,問題是拿我們這些人的友情去換一個鄉下木匠總是説不過去的。”
“不是換一個,還有他的兩個學徒和一隻花斑狗,很公平的。”我笑着説。
“跟那些低下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談的嘛。”伊芙説。
“又不是去談話的,清談是跟你們城裏人的事。”我又好笑的説。伊芙的優越阻止了她再進一步的見識,這是很可惜的事情。
“隨你吧!反正你是自由的。”最後她説。放下了電話我有些不開心,因為伊芙叫我的朋友是低下人,過一會我也不再去想這件事情了。生命短促,沒有時間可以再費,一切隨心自由才是應該努力去追求的,別人如何想我便是那麼的無足輕重了。事實上我所需要帶去山上的東西只有那麼一點點;一瓶水,一把摺刀,一段麻繩和一條舊毯子,為了那三個人的食物我又加添了四條長硬麪包,一串香腸,兩斤炸排骨和一小包橄欖,這便是我所攜帶的全部東西了。我甚而不再用揹包、睡袋及帳篷。
毯團成一個小筒,將食物卷在裏面,兩頭紮上繩子,這樣便可以背在背上了。要出門的時候我細細的鎖好門窗,明知自己是不回來過夜,卧室的小枱燈仍是給它亮着。雖然家中只有一個人住着,可是離開小屋仍使我一時裏非常的悲傷。這是我第一次晚上不回家,我的心裏有些不慣和驚惶,好似做了什麼不討人歡喜的事情一般的不安寧。在鎮上的大教堂裏我靜悄悄的坐了一會兒,然後拉蒙和奧克塔維沃便來會我了。我的車彎去接鄉下的巧諾,他的母親又給了一大包剛剛出鍋的鹹馬鈴薯。
“打槍要當心呀!不要面對面的亂放!”老媽媽又不放心的叮嚀着。
“我們會很小心的,如果你喜歡,一槍不放也是答應的。”我在車內喊着。於是我們穿過田野,穿過午後空寂的市鎮向羣山狂奔而去。車子經過“狩獵人教堂”時停了一會兒,在它附近的一間雜貨店裏買了最便宜的甜餅。過了那個山區的教堂便再也沒有人煙也沒有房舍了。其實我們本已是離羣索居的一批人了。我在海邊,拉蒙在田上,巧諾和奧克塔維沃的父母也是莊稼人。可是進入雄壯無人的大山仍然使我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難怪拉蒙是每星期天必然上山過一整天的。這又豈止是來獵野兔呢!必然是受到了大自然神秘的召喚,只是他沒有念過什麼書,對於內心所
應到的奧秘欠缺語言的能力將它表達出來罷了。我真願意慢慢化作一個實實在在的鄉下人,化作泥土,化作大地,因為生命的層層面貌只有這個最最貼近我心。
“echo,山到啦!”草原的盡頭,我的同伴們在向我揮手高喊起來。我大步向他們走過去,走到那個黑漆漆的
口,將揹着的東西往地上一摔便逕自跑了進去。那是一個入口很窄而裏面居然分成三間的
。
頂是一人半高的岩石,地下是鬆軟的泥土。已經點上了蠟燭。在這三間圓形的
裏,早有人給它架了廚房和水槽。一條鐵絲橫過兩壁,上面掛着幾條黴味的破毯子,牆角一口袋馬鈴薯和幾瓶已經發黃的水,泥土上丟滿了碎紙、彈殼和汽水瓶。
“太髒了!空氣不好,沒有女人的手來整理過吧?”説着我馬上蹲在地上撿起垃圾來。這是我的壞習慣,見不得不清潔的地方,即使住一個晚上亦是要打掃的。
“如果這個的岩石全部粉刷成純白
,燭台固定的做它九十九個,泥巴地糊水泥,滿房間鋪上木匠店裏刨花做的巨大墊子,上面蓋上彩
的大牀毯,門口吊一盞風燈,加一個雕花木門,你們看看會有多麼舒服。”我停下工作對那三個人説着。這是女人的言語,卻將我們帶進一份童話似的憧憬裏去。
“買下來好羅!主人要賣呢!”拉蒙突然説。
“多少錢?”我急切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