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2004 第26夜·仙靈卦 (作者:方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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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爻得出陰爻,組成坤卦,上地下風為‘升’卦:”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柔的口音輕輕念着卦辭,論斷吉凶,語調一本正經,木案前的青年道人耳裏盡聽,目光卻難以離開那夾着筮草的纖巧指尖,一時竟有些魂不守舍,暗暗揪緊了自己的杏黃道袍。
不知不覺間,木案對頭已説到了升卦“六五”爻辭:“這爻辭裏説‘貞吉,升階’,該是説師兄這趟隨爹出山除魔,只要堅定心志,不惑於外魔,定能克竟全功,兼可博得江湖上的美譽……葉師兄,你有在聽幺?”認真卜卦的少女察覺師兄心不在焉,語帶嬌嗔,青年道人當即回神,尷尬一笑,道:“師妹神機妙算,誰敢不聽?我都放在心裏了,你儘管放心。這回道門宗派羣起圍剿魔教,勢在必得,我定會全力以赴,不負太霞觀的累世俠名。”面對他的信心滿滿,手持蓍草的少女只是巧笑以應。温柔斯文的儀態,一如往常地令他百看不厭;但那眉清目秀的臉龐漾開笑意時,又別有一種誘人心動的韻致。他忽覺呼倉促,體內湧起一股強烈衝動,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奪下蓍草,將這個小師妹攫進懷中……但他終於剋制住了。
她身穿青袍,繫絲絛,梳理勻致的秀髮橫貫瓊簪,與觀裏同門一樣做道家裝扮,卻並非出家女冠,乃是此間太霞觀觀主李玄霄的掌上明珠,閨名凝真。
衡山太霞觀立觀已逾百年,除了以氣功劍術馳譽武林,又有奇門術數之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道門宗派。觀院坐落紫蓋峯下,地近道教勝地“朱陵天”所在,更添了幾分傳奇
彩。
當今觀主李玄霄尚未修真向道之時,業已成家,後來子不幸早逝,李玄霄進了太霞觀,便連襁褓中的女兒也帶上了。後來他繼承觀主之位,李凝真也已亭亭玉立,平
裏穿上道袍,宛然是個俊俏可人的小道姑,成了羣弟子嘴裏的小師妹,道僮們口中的李師姐。
李玄霄眼見女兒漸長,觀中年輕男子太多,便道:“道觀雖不比佛寺戒律森嚴,亦是清修之地,男女不宜混居。”於是在觀外另闢舍,作為李凝真的居處,敕令觀中弟子一概止步。但是李凝真要入觀來尋爹爹卻無不可,是以
常間仍與眾弟子時時會面,彼此相知甚稔。
跟其他師兄弟比起來,排行第二的葉秋浦是最刻意接近她的一位。從李凝真初習劍法開始,葉秋浦便頭一個自願陪她拆招,從此以後時時留心,總不會放過同她親近的機會。偶爾在她嫺靜的神情裏察覺一絲巧笑,葉秋浦便不心頭髮熱,心中千倍萬倍地添想她的柔情。
或許是道觀修行影響所致,比起同齡少女而言,花樣年華的李凝真顯得文靜優雅,卻又不失聰慧機靈,另有博覽羣書的嗜好。太霞觀藏書甚豐,醫卜星相無所不包,李凝真在飽讀詩書之餘,又特別偏好易理,這就讓葉秋浦逮着了機會。
道門武功多涉易理,李玄霄藉以蜚聲武林的一路“赤霞真火”奇功,其中義便
胎於易經離火一卦。葉秋浦既為師門高足,自對易經有所涉獵,不時與李凝真聊起易卦彖象,正是投其所好。
有次兩人聊得興起,情境大好,李凝真忽然興高采烈地拿出本黃皮薄冊來,笑着遞給葉秋浦,説道:“這是我在爹的書房找到的筮書,裏面還有好些疑難。師兄你見多識廣,幫我解釋看看罷?”那書冊裝幀考究,慄殼的封皮上以寫經體題着“仙靈筮法”四字,頁緣頗見泛黃,顯是歷時已久的古籍。太霞觀雖是道觀,卻是以武功顯名,進來當道士的多為求習武學絕藝,雖免不了修持齋戒,卻多半不習卜筮。
葉秋浦只翻了幾頁,便即冷汗涔涔,強笑道:“師妹當真博學,這……這裏頭講述的易理嘛,恐怕不在本門武學範疇之內……”葉秋浦自詡堂堂丈夫,壓兒不信占卜,但是李凝真既然喜歡,葉秋浦也只能竭力奉陪,不時借事問卜,引起話頭。也不知是否巧合,長久下來,李凝真卜的卦居然愈見靈驗,好些事情料得八九不離十,同門皆以此稱奇。但每當李凝真替誰卜卦,總是不曾有人當真。大抵少年習武者,其志必高,只想着人定勝天,哪信什幺卦象天機?
這太霞觀
鋭盡出,將與江湖上的道門正宗大會黃山,合力剿滅江湖上多傳採補惡行、素有魔教之稱的道家旁門“化外
天”。
化外天盛行男女雙修
術,
惡事跡多不勝數,單看“化外”二字名目,已不難想見此教行事肆無忌憚。眾師兄弟都在三清殿上集合,惟獨葉秋浦藉口找李凝真卜算此行吉凶,目的卻是想在臨行前拿捏她的心思。
“這一去起碼也得花上兩三個月功夫,倘若妖人厲害,更説不準……”推開門扉、踏出舍之前,葉秋浦再三留戀,忍不住回頭問道:“師妹,你當真沒別的話對我説了?”李凝真含笑不語,揮手告別。葉秋浦急道:“難道你真不懂幺?我對你一片誠心……”李凝真倏然伸出小手,按住師兄的嘴。葉秋浦腦中一陣
亂,正想緊握那纖纖柔荑狂吻,忽聽李凝真笑道:“師兄,你是出家道士,可不能妄動凡心。你忘記我跟你説‘貞吉’了幺?”説着翩然
手,屈指在他額角輕叩一下。葉秋浦愕然道:“師妹,師妹我……”李凝真連連搖頭,笑道:“還不去找我爹,要等他人家來找你幺?”葉秋浦身軀一顫,心口上有如一把鋸子拉來拉去,萬分難以抉擇,李凝真卻已推着他出了門外,笑道:“我到觀前送你們動身。快去,快去!”葉秋浦面容扭曲,萬般無奈下轉身離去,頂上道冠晃盪不已,彷彿搖搖
墜。
羣道一去,僻處山野的太霞觀愈發清冷。
送走了父親及眾同門,李凝真獨自回到房中,長長吁了口氣,暗道:“這可教葉師兄難過了,可是又有什幺法子?”隨手翻開几上的一冊“周易析微”,裏頭壓着張紙箋,上頭墨跡淋漓地寫了一首七絕。李凝真一眼望見,眉頭微蹙,暗道:“孫師兄寫給我這首詩,我還沒機會和一首呢,他也跟着爹走啦。唉,還有小師弟送的那些個首飾……”目光轉向牀首的一具小小妝匣,略一猶豫,將它進了牀底。
太霞觀上下僅有李凝真一個姑娘,對她動情的師兄弟卻不只一個,這可就令人萬分為難。加上道門戒律,無緣論及婚嫁,李凝真又是觀主愛女,這與尋常的同門情事又有不同。
對師兄弟們種種或明或暗的取悦討好,李凝真一向笑語以對,卻往往顧左右而言他,總是矇混過去,不置可否,讓這些同門師兄弟益發莫知所措,無法死心卻也難有寸進之功,愛慕之情多半有增無減。縱然如葉秋浦這等修道人一動情慾,形同犯戒,她也不忍心疾言厲地訓斥,總是心想:“縱然無緣,也不能傷了同門情分。何況要是驚動了爹,豈不教師兄們難堪?”有些個午夜夢迴的時分,李凝真也曾心生綺念,試想男女之間兩情相悦、纏綿繾綣的滋味。偏生她久居三清境地,周遭的男子盡是黃衣道士,
本聽不到什幺風
韻事,卻教她從何想像?每每胡思亂想一番,多半荒誕不經。待得心緒平靜下來,卻又害羞難當,暗歎:“看來我是嫁不了人啦,將來要是不當道姑,恐怕只得上如玉峯去。”
“如玉峯”坐落桂林羣山之中,聳峙入雲,自百餘年前一位無名女俠在此開宗立派,便只收處女為徒,代代皆然,以嚴謹門風博得清名,更憑劍術絕學在武林中大放異彩。如玉峯弟子倘若嫁人,當依門規離山遠居,同門之誼雖存,卻不再論輩排序。眾女同門習藝,親逾姐妹,成親離山之事不多,彼此也視為理所當然。李玄霄皈依道門之際,當時的太霞觀觀主曾想把小凝真送上如玉峯學藝,李玄霄堅決不肯。李凝真長大之後,卻與幾位如玉峯的門人頗有情,互為知音。
當今執掌如玉峯門户的楊明雪女俠正是其中一位。
四年多前,楊明雪初為如玉峯主人,便在衡山祝融峯捲入幾位名門耆宿的紛爭,當時李凝真隨父親到場一觀究竟,目睹楊明雪與四名前輩比劍,四戰皆捷,不佩服萬分。那
楊明雪一身白衣,皎若霜雪,益發襯得她容顏端麗,英姿
朗,談笑之間雍容爾雅,行劍時卻又翩若驚鴻,看得李凝真目眩神馳,心頭悸動不已。事後她緊張地上前攀談,才知道楊明雪也不過二十歲罷了。
“比我大六歲啊?”李凝真輕聲囁嚅,卻掩不住敬仰的神情,自言自語地道:“等我二十歲的時候,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楊明雪笑道:“李觀主一身絕學,獨步武林,你只須學得幾分,便遠勝於我啦。你這幺聰明,只怕用不到六年呢!”説這話時,她正把玩着李凝真遞給她看的幾筮草。
“不……不只是武功。我想……想變得像你一樣,那幺人……”這句話李凝真沒説出來,但她怦怦鼓動的心裏想個不停。在她眼裏,楊明雪不僅是武學高手,而且是個高雅秀麗、風采綽約的女郎,舉止合宜,身段穠纖有致,又是笑語盈盈,更添誘人風情。面對楊明雪,李凝真不只一次
到臉熱心跳,連她自己也説不上原由。
兩人結識之後,楊明雪曾造訪太霞觀幾次,偶爾帶着幾位師妹同來,李凝真自是竭誠招待,開心不盡。有時見到楊明雪和師妹親暱調笑、拉拉扯扯之類,李凝真便覺心思紊亂,心想:“我跟師兄、師弟們哪能如此?可……倘若我年幼時,爹真把我送到如玉峯去,那我也能同她們一樣……”隨着年紀稍長,李凝真已不再是個嬌怯怕生的小丫頭。父親李玄霄出家前素懷大志,習得一身文韜武略,談吐非俗,名傾天下;李凝真耳濡目染,也給琢磨得心思機靈,舉止大方,偶爾想起兒時對楊明雪傾慕狂,只覺害羞又好笑。但即便到了今
,她對楊明雪思戀雖減,卻愈發敬佩,心想:“以年少女
而能名揚江湖,也只有楊姑娘辦得到。我就是把她當畢生表率也不為過罷!”幼時投入如玉峯門下的幻想,如今已轉化為江湖同道的敬意。可是,今
她卻真準備上如玉峯一趟了。
原來那“化外天”
教有一支派,分壇藏匿陽朔一帶,離如玉峯不遠。此脈自謂“素女宗”,教眾盡為女子,不恃武功為禍,卻專修採補、攝魂、狐媚一
術,陰損無比,男子尤其難當。李玄霄唯恐觀中弟子難敵誘惑,便要女兒上如玉峯一趟,商請如玉峯諸女就近監視這羣妖女動向,甚至聯合其他正道女
一舉覆滅素女宗。説穿了,其實是憑藉李凝真與楊明雪的
情,又因為如玉峯不留男客,借了同為女兒身之便。
李凝真對江湖鬥爭並不熱衷,但是有機會與楊明雪見面,卻稱得上是意外之喜。這時她剛送走太霞觀羣道,又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心中滿懷喜悦,暗道:“上次見到楊姑娘,已經是一年前的事啦,那之後她就忙得不可開,沒再來過太霞觀了。半年多前她除去武林大害‘
公子’,我還沒機會跟她祝賀呢!這回拜望如玉峯,正好可以敍舊。”滿心歡喜之際,李凝真仍沒忘了嗜好,隨即拿出筮草,心道:“且卜一卦,看看此行吉凶如何?”當下從五十
筮草中
出一
,示太極意;接着將筮草分做兩份,以“仙靈筮法”慢慢取爻。卜筮之術自商周演變至今,
派駁雜,各有異同,李凝真自修的這套佔法門以筮草為工具,可説遠循古法。這時她一番卜算,初爻求出少陽,繼而少陰,接着連續四個老陽,算出一個“同人”卦來,變卦“復”卦。
李凝真微微一怔,心道:“遇‘同人’之‘復’!復卦初九爻辭曰:”不復遠,無只悔,元吉‘卦像示意不可走遠,便不致後悔,如此則大吉……“心中一陣為難,暗自説服自已:”從衡州到桂林,也不甚遠,想必不妨。
“卻又想到:”同人卦初九説’同人於門,無咎‘,也要我和大家一起留在觀裏,這就平安無事。可是觀裏已經走了這許多人,又是爹要我去如玉峯的。
“難得有機會上如玉峯與楊明雪聚首,卜卦結果卻不從人願,李凝真心裏不躊躇,又有些後悔:“先人説‘有疑乃卜,無疑則否’,早知道我就不該卜這一卦,直接動身就好啦。這下該怎生是好?”反覆思量之下,終於下了定論:“卜卦僅是指引,若要趨吉避凶,還得看人應變。卦象顯示我不當遠離,想是提醒我觀裏高手盡出,要提防旁門左道的仇敵來犯。我這一路上小心點,快去快回便是了。”卦爻文辭千年不變,而得以應和世間機變,本是卜者解釋之故。李凝真做如是想,心下頓
釋然,先前的不安一掃而空。於是依舊打點行裝,次
便離觀南行。
道門正宗企圖圍剿“化外天”一事,早引得魔教揚言報復,李凝真不敢掉以輕心,時時留神防備。所幸一路上無驚無險,不數
安抵桂林府境。望見灕江山水、來到如玉峯山門時,正是離觀第十一
。李凝真微
懊惱,心道:“數逾九、十,已是多了,我居然花了十一天才到,實在不該!回程可得趕路,莫要教觀裏
久空虛。”旋即想到與楊明雪會面在即,又不
心生雀躍,快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