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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月光的寒澈,仿佛将人无穷无尽浸在霏微的雨中。

香墨想,到了夏就好了。

到了夏就是繁华似锦,再不会这样空空如也…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的五月,夏来的早,牡丹开得极盛。

池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朱漆红栏,栏畔姚黄魏紫,犹有几本如美人的红衣只卸了半肩,花笑,并未全开,数本雪拥蓝关倒开得雪白灿烂,映着正浓眼的妍丽。锦绣一般的花影横披,天然一张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斑斓一般,繁华似到了极处。

窗前站的久了,缂丝紫鸾鹊谱的轻衫光,附在身上便微微的带出了一身薄汗,香墨却依旧不曾移动,只带着些慵懒的对身后久候了半晌的丽女官道:“怎么有兴致出来?”

去夏来,皇后娘娘旧疾又犯,便谴了奴婢来,指望着夫人寻来药引。”见香墨并不答话,丽女官就垂首径自又说了下去:“魏淑媛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因躲在了太后的中,皇后娘娘也是前些子才得到消息。”话说道此刻,丽女官蓄意的停上了片刻。可等了半晌,并不见香墨回声,不由抬头看去。

轻衫织工是顶致的,缂丝紫鸾双翅织金微凸,在光下散发出鹅黄的浅晕,仿若水月华。但此时瑟瑟晃漾不定,似展翅飞出经纬牢笼。丽女官忙把心神按定,方觉出香墨是在无声的轻笑。

“当我就觉得,魏淑媛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

“夫人打算如何办?”

“我?我是攥在皇后的手中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丽女官闻言弯一笑,福身无声退出。只留青玉香炉内一段乌青的烟袅袅升起,熏染着一种死寂。

窗外,繁华鼎盛,比残冬光景迥然不同。

只是不觉成恨俱凋零,到头仍是空空如也。

大漠里的夏头仿如鲸牛饮,尽了地上每一寸的水分。蓝青站在烈下,觉得手里的弓弦都变成了干涩的刀,一寸一寸割进手指,渗进血。眼被酷热蒙的一层模糊,手不了力,箭离弦而出,未曾来得及凝力的箭还未到靶心就失了力气,软绵绵的落在地上。

几乎就是同一瞬间,乌黑的鞭带着尖利的呼啸劈头而下,蓝青面颊上立时就出了一道血痕。眼前的薄雾迅疾溶散开,连同那燠热腥锈的血气一同,让蓝青微微的眩晕。

他并不敢言声,只抚面垂下了头。

着了一身轻甲的陈瑞站在蓝青身旁,手执的鞭蜿蜒颀长,淡淡的浅黑,像一条蛇驯服在他的掌心。因这一鞭挥的格外用力,蛇的信子上还有着点点的血滴。

“持弓最忌心神不稳,这样出的箭还不如不!我朝世宗皇帝,因其母失宠被囚冷,为恐人发觉,习箭时以棉被覆靶,且发箭必先端凝三刻,以保每箭不失!”一番话说的缓缓淡淡,语调不高口吻却已严厉。蓝青还是低首,双目虽然垂着,但神间已表明陈锐的话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便似入耳又非入耳。

陈瑞看着他,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箭捡回来!”蓝青微微抬起眼睛,停了一会仿佛才回过神来,无言地迈步,拾回箭,重又引弓发弓。

就这样无数次反复间,身上鞭痕渐渐增多。

陈瑞的府邸位于沙漠中的天丝城,只占地就占了城池的三分之一。天丝城并不因盛产丝绸而得名,也并不是与穆燕对持的军事重地,但却是与海外贩丝必经的中转地。城内因有陈瑞府邸坐镇,故经商者在这穆燕与陈国屡屡战的世,多在此购入宅邸。但因安氏所居之处,是依照东都闺阁内院的时兴样式仿造而成的小楼,天丝城的宅邸皆不敢超过此高度,便是原有的楼台也拆掉了。所以此时自安氏窗前放目望去,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间商铺林立,却都平整画一的整齐。

站在窗前的不只是安氏,还有契兰。两人一个正室,一个盛宠,故其他妾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众人都目不转睛的望住陈府后园的小教场,蓝青默默的身影在浓烈里即便裹着一层轻甲,仍出奇的单薄。远远看去,已经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的手臂在持弓时,已经发起颤来。

契兰个耿直,从不藏掖,想到什么就说了。

“真可怜。”安氏手中极轻的摇着团扇,垂眸,隐在影处的面上只是那么浅浅一笑,鬓旁翠华摇摇,更衬得她向来不喜照在的面庞出奇白晰,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拖着腔调接道:“是啊,那孩子确实可怜,被打成那个样子。”繁花一般的妾侍众忙一叠声的应着,契兰极大的眼眸光闪烁,安氏晕着藕荷之胭脂的轻轻地抿着,笑意憧憧。

月上中天时,蓝青才回到屋内,衣衫也未下就倒在了上,疲惫疼痛的身体得到休息,让蓝青已经恍惚的头脑也活了过来。可是紧接着,全身的鞭伤也活了过来。面颊、口、后背…仿佛是无数蛇口留下的毒,自伤口蔓延,牵痛到了骨髓之内。蓝青蜷成一团,痛的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触动了伤痕,就又要痛上加痛。

犹在紧闭住眼,只盼睡着了不再觉得痛煎熬着,鼻息间突地馥郁的芬香。

蓝青一惊,正眼喝道:“谁?”

“嘘!”女人柔软的手指匆忙覆在蓝青的嘴上,然后另一手轻佻的在他眼前晃着药瓶,轻声道:“这是红药,治疗这种外伤最好使了,涂上只消片刻功夫,你就不会那么痛了。”女人在漆黑中坐在蓝青身旁,开始迅速而又灵巧地解开蓝青身上的轻甲牛皮系带。在他明白过来之前,身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轻甲内衫便连着凝结的血,壳似的上剥落开来。他不皱紧了眉,那一双细腻的手却沾了一点温温的东西缓缓的在伤口上抹开。

蓝青吃力的抬起头,借着半掩窗户的月,方才看清来人,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

“多谢七夫人。”契兰的手顿了一下,才轻笑说:“有什么打紧,谢什么?”片刻,一边涂着药,一边随意问道:“你从哪里来?”温温的药膏只消片刻就慢慢地蔓延开药力,好似一碗烈酒直直的淋下,钻进他的绽裂血里。蓝青倒了一口凉气,咬紧了牙关,字句从齿中迸出:“不知道…”契兰又是一声黄鹂般的轻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眼前模糊起来,仿佛有光事影飞逝闪过。蓝青凝住神,只说:“不知道…”

“嘴这么严实?”契兰已涂完红药,站起身来到窗旁,回身甩手一扔,便丢给他一个制的牛皮酒囊,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契兰只穿了件没有领子宝蓝纺绸短衫,却也致的阔镶宽滚,齐到间,配着宝蓝绉,格外伶俏的立于窗畔。月光自天边倾下,或浓或淡,照拂她两鬓茉莉花如血,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

蓝青的心突突跳起来,那团黑云逐渐模糊了眼。

陈瑞含着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望住他,却又似本不曾看他。只对他道:“你要记住,自今起,你的名字叫封旭,但这个名字你不许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蓝青扯了扯,拨开木头子仰头就将酒倒进嘴里。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酒,劣质而馥郁,仿佛契兰身上的芬芳。饮的急了溢出来的酒顺着蓝青的脖子前里去,洇伤口,辛辣却稍稍缓解了红药撕裂一般的痛劲。

“你可以叫我卡哒尔。”蓝青一边擦拭着边的酒,一边回道。

契兰怔忪一下,点点头,然后弯起眼眸笑了。那种笑意就象暖风吹过干涩了一整个冬的突地,突然之间就暖花开。

“卡哒尔?你不是穆燕人却有个我穆燕人的名字。”

“你是穆燕人?”

“我母亲是穆燕人。”契兰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蓝青,说道:“我父亲是南夷人,所以我是南夷人。”说完,又翻了窗子走了。

蓝青倒在上,自半开的窗看去,苍穹下的星月都隐去了光亮,夜幕漆黑的可怕。

陪伴他的只有口中久久的不去的劣酒,和渐渐纾解的伤痛。